妖刀记32
  第百五六折笼鸟掩借,伽蓝喙底

  近两月里,越浦城尹衙门四周的分茶铺子,总是未至寅时便开始烧汤煮茶,点灯开门,准备迎接一天的到来。
  这在过去是难以想象的事。梁子同大人在位时,莫说寅时,衙门里的押司经常得过了晌午,才三三两两出现,梁大人一年到头都在廿五间园,能被召进园子里的才算个事,升斗小民欲见无门,只能往衙门里打点银子,给足了数,事情才有解决的机会。
  自慕容柔来,不只衙门人事翻了两番,连日子都改头换面,不得不按将军的规矩来。
  慕容柔每日卯时便衣整餐毕,先批上半个时辰的军谘公文,接着升堂议事,直到正午I无论问案或听陈,他效率都高得惊人,三两句切中要点,决断明快,绝不拖泥带水,罕须问足时辰;饶是如此,后续交办的工作,便足以让大小官吏忙到深夜才拖着疲惫的身子返家,府衙附近的食店不得不兼做夜宵晨点,因应突然改变的官员生态。
  过去常出没秦楼楚馆、歌台舞榭应酬的官员,新近的娱乐是半夜从后门下班,聚于附近的食店以烧鹿脯、炒肺片等燠爆热食佐酒,痛骂慕容柔如何苛烈,酒还不敢多喝,至多两爵,隔天寅时便要起身上班,万一宿醉乃至睡过了头,轻责罚俸,倒霉的还带挨板子,那可不是开玩笑。
  「吴爷早!今儿用点什么?」衙门后巷街边角,挂着「不文居」布制店招的分茶铺里,拎着长把铜壶、肩挂白巾的小伙计,一桌接一桌地点茶,利落招呼来客。说是客人,十之八九是公门惯见的良红服色,不是文书就是衙役,猛揉惺忪睡眼,张着嘴大打哈欠。
  被询问的中年汉子正要发话,蓦地对街一人撩袍奔来,冲他直叫:「老七你怎才来?快快快,夜班押了批盗匪回来,牢房都快关不下啦,邹捕头直催笔录。你快些来,咱们都还没下值呢。」转头对小伙计道:
  「包几只葱肉火烧,再打一壶茶一盆汤来!大老爷们都累坏啦。」伙计唱声长喏:「就来啦! 一会儿给官爷送过衙门。」嗓音一拉长顿有些尖利,倒还不至于刺耳,抹满炭灰的小脸无有须根,恐是年纪尚幼。那人没工夫闲话,吩咐停当掉头就走,一路风风火火赶进衙门去。
  被唤作「老七」的汉子揉揉眼,却揉不去满面惺忪,手一放落,瘦脸反皱了几分,看来是天生的瞌睡相。
  他前几日才调回城里,故旧不是离岗就是下狱,资历形同勾消,百废待兴,被部里老人一催,没敢多待,胡乱以香汤漱口,搁下茶钱,一跳一跳套上趿拖着的长拗靴筒,一边蹦出了店门,便悬在腰后的刀鞘不断拍打屁股,也顾不上了。
  伙计赶紧上前:「吴爷!给您公余吃,大清早的别饿着。」塞给他一个烫手的纸包,暖暖地透出葱面咸香。汉子手忙脚乱地去摸钱囊,伙计却笑着将他往外推,穿花蝴蝶似的绕往别桌去了。
  「怪了……」汉子咕哝道:「这兔崽子怎突然这么好?」跳经门外布篷下的一张客桌,乱甩的刀鞘板劈哩啪啦,打了桌又打了凳,差点连人都绊了。桌边茶客猿臂一舒,稳稳将他搀住,汉子忙不迭点头,一下不知该道歉还是道谢,却见茶客怡然笑道:
  「现下衙门里的大老爷们,是给百姓做事的,照拂满城安居乐业,百姓自然欢喜,都说:『恩德遍插羽,衙中父母亲。』吴爷仔细,莫摔着啦。」汉子一怔,若有所思,见茶客一副落拓浪人打扮,却是剑眉星目、丰神俊朗,知不是普通人,拱手道:「多……多谢了。」匆匆戴上翎帽,仍是臀撞刀板脚踢尖儿,屁颠颠地跑过了街。
  茶客嗓门不大,方才那句不知怎地,却是所有人都听见的,此起彼落的呵欠倏停,只余喝茶嚼饼的零星细响;没多久,不知是谁「啪!」把钱往桌上一拍,推凳道:
  「走啦走啦,干活去!」满铺公人不约而同起身会帐,争先恐后地挤出窄小的铺门,抬头挺胸、神气活现地走进衙门办公,精神都来了。
  小伙计拎着铜壶的长提把呆怔片刻,「噗哧」一声笑出来,皱着小巧的鼻尖冲茶客一睨,连声啧啧:「胡大爷,你好坏啊!我怎没听过什么『恩德遍插羽,衙中父母亲』?」「没见识!这不就听说了么?」胡彦之一本正经。
  「而且怎是我坏?要说也是镇东将军坏。他坏到能把坏人变好,把骡子生生变成了马,这要有多坏才办得到?坏透了简直。」嘿嘿两声,搓手道:「这下没人来抢食啦,快叫厨房给大爷上一大盘葱肉火烧,炒几碟鹑兔鸠鸽之类,再来坛白酒,一会儿胡大爷要款客。」小伙计「咭」的缩颈一笑,蹦跳进了厨房。
  不文居虽是小店,在老饕间却颇有名气,胡彦之落脚越浦时,每日至少留一顿来此间解决。店后掌杓无名无姓,只在油腻腻的隔帘写上「君子远」三个大字,无数豪门富户、酒楼名店亟欲招揽,连人都见不上一面,十数年倏忽蹉跎,才渐没了捧金挖角的流水辗韫。
  下半夜胡彦之一离开新槐里的大杂院,赶赴约定的集合处,由符赤锦口中得知金环谷人去楼空,连帝窟宗主漱玉节亦未随她前来,五帝窟1—起码黑岛漱家II立场已不言可喻。
  黄岛何君盼虽未露面,曹无断既不能带回金环谷针对帝窟之确证,单凭一面之词,便要黄岛对上金环谷、乃至隐藏于背后的狐异门,不应过于乐观。况帝窟五岛的注意力放在即将到来的大位争夺上,漱玉节若于越浦盘桓,黄岛乐得连夜开拔,提早回土神岛做准备,白岛薛百胜亦然。
  往好处想,至少她们不会掺和进来,若能劝退漱玉节,七玄大会便少五帝窟一支;但在这一局的较量上,恐是鬼先生稍胜一筹,不仅让老胡这重重的一击打在空处,还趁机遁入台面之下,玩起敌明我暗的把戏。
  老胡捏着粗陶杯子想了一夜,对兄长的盘算毫无头绪。
  如此轻易放弃金环谷的物业,除非有更大的好处,否则无异于自断手足。他们定是移转到另一处,所在更隐密、积聚更富饶……问题是:三川之内,哪有一处这样的地方?
  而鬼先生的计划,竟连十九娘也瞒着。
  当胡彦之以「谷城铁骑将袭击金环谷」威胁时,她眼底浮露的惊慌失措异常真实。他早猜到鬼先生不会信任这玩物也似的美妇人,那个人打从骨子里轻视他人的信任,所有仰望他、依赖他、对他全心交付之人,就像一支支美丽的花瓶,收集摆饰,那是普通人的嗜好;鬼先生的乐趣,是先教会花瓶七情六欲五感知觉,再把它摔得粉碎,听它濒死的悲鸣,问问它作何感想……但在此时舍弃翠十九娘,就算非是失着,也是一步不怎么高明的臭棋,他宁可相信鬼先生在过把恶作剧的癖瘾后,仍安排了厉害的后着接应十九娘,果然在大杂院附近兜了几圈,找到十九娘逃亡时匆匆留下的些许残迹,无一例外地在中途断了线索,索性不再浪费时间,直接来了城尹衙门等待。
  要不多时,府后的小门「咿呀」一声推开,提着水火棍的衙差撵出几人,都是在新槐里大杂院束手就擒的金环谷豪士,想是盘问已毕,与拐女案无甚牵连,只被缴了兵刃暗器,当庭释放。
  这拨共七人,被衙差们粗鲁地扔出小门,只一人朝地上啐了口浓痰,旋被伙伴拉住,一行人连一 ;I?交谈也无。按说这些出身绿林的鲁汉子,手上功夫不说,个个骂得一 口污言秽语,受了官府的气又还手不得,少不得骂骂咧咧,讨个嘴上便宜。
  胡彦之远远看着,举杯支肘,极其自然地掩去半张面孔,眸中迸出精光,含笑观察。过不久又出来几拨人,一样是绝不交谈、分批离去,方向四通八达,居然没
  有两批是重复的;有的为免官差疑心,出来后也不忙着走,在街角瞎晃荡,只是不时东张西望、心不在焉,又不像是随意消磨时间。
  东方将露鱼肚白时,老胡终于等到了人。陈三五是独个儿出来的,比起其它人算是晚的了 ,他呼一 口白气,搓了搓冰冷的双手,抓散额发掩住金印,正缩起脖颈要迈步,便看到街角篷下的胡大爷放落陶杯,冲他挥挥手,指了指对面的长板凳。
  陈三五愣了 一下,二话不说掉头就走,恰见小门「咿呀」又开,放出三名腰系青带、面上亦有金印的彪形大汉。
  (糟……糟了!〉陈三五略微回头,余光瞥见胡彦之笑着起身,叉腰摆手活动筋骨,双手圈嘴作势要喊,心中「喀登」一下,赶紧抱臂低头,快步前进,来到桌前拉开板凳,乖乖落座。
  「来来来,吃只火烧喝口酒,趁热!」胡彦之拿起一块烤得酥脆微焦、面香扑鼻的葱肉馅烧饼递给他,往他桌上的空碗里注满了酒。「一会儿我让厨房酱烧两只猪蹄,再给你下碗细面,去去霉气,啊?」陈三五拿着肉火烧,发呆片刻,叹了口气。
  「您饶了我罢,胡大爷。犯得着逼死人么?」「陈三五,你这话不地道。」胡彦之也给自己斟满,嘴里刁了只肉火烧,稀哩呼噜地边吃边吹凉,一 口咬下,不止白芝麻酥皮迸碎一桌,只用葱、盐、少许胡椒调味的后腿肉馅挤出金黄色的肉汁,滴落鲜浓滚烫的膏脂香气。「我要不拦你,你再回去还是卖命,赚那死了才能领的花红。我说你就这么想死么?」金环谷这么大的组织龙蛇混杂,必有紧急联络的地点和方式,以备在谷外执行任务之人,拼死传回有价值的线报;为防机密被拷掠,这些江湖豪士可能并不知道自己被交付的地点或暗号有何意义,只知一旦有事,须得孤身前往某处,自有接应或指示云云。
  盯哨的重点,1不在于他们做了什么,或去了何处,只须归纳出「有共通的特异之举」,便知暗中确有联系。绝不交谈,正是这伙江湖豪客露出的最大破绽。
  因此,当陈三五一见他作势起身,便只能乖乖顺从,万不幸胡大爷亲热地与他大打招呼,当街喊出「陈三五」之名,刚出衙门的三名青带豪士回报金环谷,休说陈三五还想卖命挣钱,没被当成奸细追杀至死,已算是祖上积德。
  「你不懂,胡大爷。」陈三五叹气。「有人肯买,命才值钱。我说过,金环谷开的价够好了,我没什么不满意的。」咬了一 口火烧,将碗酒喝尽,举袖一揩,低道:
  「多谢胡爷招待,咱们后会无期。」他重回金环谷当差,身死家人才能拿到花红,再见胡彦之时恐将搏命,此说确无恶意。
  正欲起身,胡彦之又将酒碗注满。
  「要多少?」「……什么多少?」陈三五蹙眉。
  「金环谷开的价。」胡彦之仰头饮罢,压酒一笑。
  「两百两。」胡彦之一 口酒差点喷在他脸上。「两……两百两!这也算好……」忽然无语。
  对面陈三五却不叹气了,淡淡一笑,又把酒碗饮干,连碗缘的液渍都没放过,放落时忍不住咂了咂嘴,似是回味无穷。「我家乡的白酒,也这么好喝。胡大爷,多谢你的招待,请。」胡彦之回过神来,再替他斟满。已起身的陈三五犹豫了一下,又坐下来,端起瓷碗。
  「先别忙着喝。」这回却是胡彦之阻止了他,从怀里取出一迭对折厚纸,平平推过桌面,直至眼下。
  「这是三江号的本号柜票,每张面额纹银五十,五张合计两百五十两。我身上就只这么多啦,空口白话又怕你不肯信,幸好怎么也比金环谷多了五十两,你也不算吃亏。」陈一 二五会过意来,苦笑:「胡爷也要买我的命么?」「世上没有买命这种事。」胡彦之敛起嘻皮笑脸,正色道:
  「你的母亲和妹子,用不了染满你鲜血的两百两。纸包不住火,总有一天她们会知道,你要她们带着什么样的心思,才能继续把日子过下去?将心比心,若这两百五十两是令妹以性命换来,你拿得了么?」陈三五神色一黯,默默垂首。
  胡彦之续道:「我买不了你的命。你的命只能是你自己的,就算一剑杀了,也是毁坏,而非夺走。你如此轻易便动了毁伤性命的念头,我若是令高堂,先揍你个大不孝!这两百五十两,就当是买你的武艺罢,怎么样?」陈三五犹豫了 一会儿,还是决定举手发问。
  「……是让我当胡爷的保镖么?」胡彦之差点又喷出一 口酒来,哈哈大笑。「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啊,你那鼎鼎大名的『三元刀』,实话说我也很想见识见识。不过,你收下这迭柜票,赶紧回郸州老家跟母亲妹子团圆,才算是帮了我的大忙,保镖就不必啦。」陈三五考虑起来,面色凝重,半晌才收了柜票入怀,将酒水饮尽。
  「我卖了,胡爷。打今儿起,我陈三五这一身武艺,算是你的了。」「爽快!」胡彦之大喜,也冲他干了 一碗,抹去唇畔酒渍,低道:
  「买卖已成,问你要点小赠品行不?」「赠^赠品?」「哪有卖菜不送葱的?别这么小气!」胡彦之压低声音凑近:「金环谷让你去什么地方、同什么人接头,暗号是什么?」陈三五这才明白过来,叹了口气,也低声问:「这……能不能不说?好麻烦的。」「自然不行。你菜钱都收了,得把葱交出来。快点!」「这就不好办啦。」陈三五又叹了口气,抓抓满是乱髭的瘦削面颊,似是万般无奈,一本正经地考虑片刻,才道:「……胡大爷一定要知道的话,恐怕得再给我五十两。」胡彦之几欲晕倒,心想我瞎了眼才觉得这人是条好汉,分明无赖啊!从衣袋里掏出最后一张银票给他,没好气道:「这下你总能说了罢?」「还有件事想麻烦胡大爷。」陈三五叹道:「这事一说,我和金环谷算结下了梁子,难保不会派人来寻晦气。胡大爷若能给我弄把单刀来,至少不是束手就擒,坐以待毙。」「这事容易。」老胡听得蹙眉,颇生不耐,这人怎地突然麻烦起来?之前明明连话都不多啊。陈三五再度长长地叹了 一 口气。
  「还有……」「还有啊!」胡大爷快翻脸了。
  「还有一件,这是最后一件啦。」陈三五再三保证。「我正好要去城南的天水当铺取一样东西,与胡大爷同路,便领胡大爷走一趟罢。」胡彦之倒是无所谓,只有一事稍觉不妥,没想坑他,好意提醒道:「我同金环谷的人一碰面就打架,他们便不想打,你胡大爷也不教他们舒坦度日。你不觉得咱们各走各路好点?让胡大爷给你保镖,这趟浑水你就蹚定啦。」「我也不想啊。」陈三五苦着一张瘦脸。「联络的暗桩,恰恰便是天水当铺。
  我想:若那样物事他们不让赎,指不定胡爷出马,大朝奉便拿出来了,也省事些,岂不甚好?」胡彦之一怔,心想:乖乖,这下还不是保镖,直接成打手了。陈三五你练什么武?收了菜钱还拿回葱菜的,从来没有啊!你这么行还不快上街找点题材做买卖,回头就要发家啦!
  0 0 0耿照对自己忍受痛楚的能力一向自豪。然而,即使连日来高烧不退、不断于昏醒间往覆,身上各处的疼痛仍不时令他呻吟出声,却从没真正醒过,以致这回他睁眼张望了会儿,另一头的苏合熏才蓦地会过意来,见他抽搐着挣起,急道:
  「^别动丨11耿照刚醒便知状况坏极。休说刺痛如新割的右手腕,光指掌间半点气力也使不出,已足唤起天宫大厅里的惨烈印象I越是如此,胸中越涌起一股狂躁不甘,少年咬牙一撑,突然间,整个地面摇动起来,彷佛是因他而起,软弱的右腕难以平衡,耿照蜷着身子向后滑动,「砰!」重重撞上铁笼,全身伤口似于一霎间齐齐迸开,要命的是龙骨稍一震动,便痛得他眼冒金星,忍不住哑声嘶咆,当场又昏死过去。
  「你别动。」也不知过了多久,再睁眼时,苏合熏仍于视界另一头,罕见地扬起微哑的嗓音,唯恐他再轻举妄动,不知为何却全没有趋前探视的打算。耿照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待眼前如萤乱舞的金星散去,举目四眺,赫然明白了苏合熏开声示警的原因何在。
  他们被囚在一座巨大的鸟笼里。
  不是形容,更非援引比附,之所以称作「鸟笼」,只因就是一座等比放大的铁铸吊笼,宛若富户遛鸟所用,只是放大了数百倍之谱,较杯口粗的囚栏闪着狞恶的钢色暗芒,触手滑冷,间隙仅能伸手至肘,无论色泽、韧度皆与耿照熟悉的精钢不同,质性却颇有胜之。
  这「鸟笼」径长逾两丈,顶高差不多也是这个数,要用锤炼精钢的方法打造出忒大的铁笼子,以他所知的冶铁技术是决计做不到的,除非由体型较凡人高出数倍的巨灵神执锤,兴许才有一试的可能。
  鸟笼囚室被空悬在一处断崖之外,由对面的栏隙间望出去,苏合熏的背后,正对着突出如価蓝鸟(鹈鹕之古称〉狭长吻部的崖道,两条巨大的角柱钢梁一上一下伸出断崖,如个反转的「匚」字,虚扣着鸟笼的顶部与底端,当中应有铁链一类的物事联系,于耿照所在处难以悉见,断崖与鸟笼之间倒是连着七八条铸铁链子,如舟船拉纤,亦是杯口粗细,与寻常铁链没甚两样。
  耿照自不能看见整座「鸟笼」的外观,但那两条角柱钢梁通体平滑,全不见接缝,不知多少年的尘沙累覆尽掩其华,却掩不去那种极其突兀的气势与异感。耿照想起在哪里见过类似的造物I烟丝水精的龙皇记忆里,那由祭台变化而成、缚住陵女四肢的钢铁蛛爪,将其放大十数倍,即类眼前所见。考虑到天罗香的源流,以及冷炉谷千年以来的封闭情况,能留下与三奇谷同一时期、乃至更久远以前的遗迹,似也不违情理。
  「这……」他开口才察觉自己几乎发不出声音,哑咳一阵,勉力道:
  「什……什……地……」「是天罗香教下让罪人等死的地方,叫『望天葬』。」苏合熏的声音倒是平静得很。「你别乱动。要动,咱们一起动。」耿照明白她的意思。鸟笼恐怕只靠顶端的铁链与上方角柱相连,在笼中任一处活动,将使笼子晃摇不已,越靠外缘引发的动静越大,唯有中央略微好些。他昏迷时被扔入笼中,自~不可能稳居正中,苏合熏为了稳住笼身,不让剧烈摇晃,只好踞于笼子另一头,与他遥遥相对。
  这笼子的设计充满了恶意。
  笼隙大到可以伸出手肘,万一笼子倾斜时,身躯恰被挤到槛栏上,将不免产生「要掉出去了」的错觉;盯着底下的万丈深渊,想象自己一松手便要挤出笼隙,向下坠落,也够折磨人的。
  况且,在随时可能失衡的悬笼中,既不能伸展四肢任意走动,万一承重不均,又或忽来一阵大风,笼里便是天旋地转,兼收极动与极静之最恶,却无二者之善,身心无不绷紧至极,不出几日,就能将所囚之人折磨得不成人形。
  他见苏合熏仍是那袭黑衣,却解开胸颈间的三枚排扣,露出白皙如雪的柔肌,小巧的锁骨精致绝伦,鹅颈细长,柔润如水,肩臂线条细到了极处,出乎意料地充满女人味, 一点都不觉瘦硬棱峭。
  苏合熏秀发纠结蓬乱,容色较印象中憔悴,像是连几天没睡好,精神体力已至极限。但她解衣扣是有原因的,耿照神智恢复不久,便觉笼中燠热,身下钢板卧不多时,已隐隐发烫,欲挪一稍凉处趴着,笼子将晃未晃,两面为难,只得老老实实卧着。
  他身上除了脓血腥恶,还有浓重的汗臭,衣上随处可见雪白皲刷,却是一粒粒盐花所结,想来这样的闷热并非是今日才有,恐怕在昏迷期间,汗水亦经常浸透衣衫,又被蒸干,才会在布面留下明显的盐晶。
  除汗盐之外,衣上还有些淡黄色的颗粒,闻起来像是腐臭的鸡蛋,气味不佳,不知是什么物事。
  「这……」他试图以交谈来转移身体内外的不适,哑声问道:
  「冷……炉……我……昏……多久……」「今儿第三天了。」苏合熏道:「这里是冷炉谷的最南端,越过山脊棱线,由前头的山洞走出来,便到这处断崖。这也是黑蜘蛛唯一到不了的地方,她们的秘密通道全避过了此间;连黑蜘蛛都难至,自也毋须派人看守。从古到今,没有人能从『望天葬』逃出去。」耿照极目远眺,果然崖道尽头便是个黑黝黝的山洞,不见人影,老实说此间风大,若无笼槛相隔,走在断崖上十分危险,一不小心便遭气流卷落,只须守住山洞入口,的确不必冒着坠崖的风险安插守卫。
  时近晌午,鸟笼吊在断崖外受烈日曝晒,角柱上无有篷遮,无怪乎燠热难当。
  谷中风声猎猎,然而吹上来的似乎都是热风,耿照才醒来没多久,便有置身炼狱之感,体内水分似被铁板焚风内外交煎,蒸得点滴不剩,渐又昏沉,抱着一念不肯放松,咬牙涩道:
  「红丨:染姑娘……她……哪……」「不知道。」苏合熏本就话少,为防水分流失,能不开口就不开口,连回答都是言简意赅。「肯定好过我们,谷中没有比这里更糟的。」耿照一怔,「噗」一声笑出来,连连咳嗽,忽听苏合熏道:
  「你省点气力,一会就要来啦。」身子挨紧笼槛,两只纤纤素手挽住钢条,白皙的手背绷出淡细青络,足见用力。
  耿照搞不清楚状况,不过还是依样画葫芦,用背门挨紧钢条,小心避过龙骨伤处,伸出左手勾住,举起右臂,见腕间一圈一圈缠着厚厚的药布,透出的甘洌药香耿照十分熟悉,正是五帝窟的金创圣品「蛇蓝封冻霜」,手筋断处却没有想象中疼痛,只是被白布一并包起的指掌完全使不上力,将来纵使伤口痊愈,连举箸亦有不能。
  鬼先生在他的身上落此重本,决计没安什么好心。
  除了对染红霞有所交代、以换取她俯首帖耳,谨守约定之外,鬼先生长期监视帝窟五岛,自知有「血手白心」伊黄粱这号人物,连伤残多年的阿傻,伊黄粱都能为他换过双手筋脉,耿照的右手未必无可救之药;赶紧让手筋断处生出新肉,将大大增加歧圣续脉的困难。
  在不能将右手齐腕斩断的情况下,鬼先生这「斧底抽薪」之计也够狠的了。
  耿照未及心凉,蓦听苏合熏低喝:「来啦!别说话,小心咬了舌头!」笼底一掀,几将身子离地抛起,整个笼子像被巨人拎起晃荡般,剧烈摇动起来!
  晃动持续了 一会儿,在耿照的感觉里,甚至可能有一刻这么长,伴随着刺鼻的强烈硫磺气味,直欲逼人反胃,灵光乍现,突然明白过来:「衣上的黄颗粒……是硫磺所结,这谷底有地热!」不由得想起梦中的岩浆泥海,以及破海而出的火焰龙形。
  笼摇渐渐歇止,耿照松开左臂,挥散从槛隙钻进来的硫磺白气,见对面苏合熏亦松手撑起,急道:「苏I」却见苏合熏摇了摇头,伸出修长的食指抵住嘴唇,示意他噤声,做了个伏地趴卧的动作,又冲他直摇头。耿照心念一动:
  「她是要我继续假装昏迷?」忽听一串脚步声杂沓,见远处洞口钻出几个人影,赶紧趴伏不动,竖起耳朵保持警觉。那些人来到悬崖边,喀啦啦地一阵铿响,笼子又动起来,却非如方才为谷底狂风所卷、天摇地动的乱晃,而是缓缓往悬崖拉近,耿照暗忖:
  「是了,若要递送食水,又或替我的伤口换药,胁下未生肉翅,总不能飞过来罢?」轰的一震,摇晃顿止,看来绞盘之类的机关已收到了底,由余光望去,满眼俱是砂色,已非吊悬于崖外。
  有人隔着笼槛,拽出他的右臂,解开药布,重新上药裹好。耿照轻轻呻吟,装出半昏半醒的样子,笼外一人笑道:「合熏,妳好可怜,这『望天葬』一次得囚两人才能持稳,委屈妳陪典卫大人啦。」却是林采茵。
  苏合熏背对入口,没想理她。林采茵本想让人拿递食水容器的长杠戳她腰背,又恐苏合熏尚有气力,万一使诈夺去杠子,生出变量,主人定要责怪,索性叫人将笼子滴溜溜转了个头,成了耿照背向崖道、苏合熏在另一头遥遥相对,瞇眼笑道:
  「合熏,人家和妳说话,妳却以背相对,太没礼貌啦,多亏我专程拿了水给妳呢。」拿出一节竹筒,堪堪从槛缝间塞进去。从人正欲以长杠推至笼底中央,却被她伸手拦住,轻笑道:
  「苏姑娘喜欢自己来,妳们忒多事,苏姑娘不欢喜的。」端起权充伙食的那盆残羹,信手倒入崖底,将空盆交与旁人,怡然道:「妳瞧,她连伙食都吃个清光,半点没留给耿大人呢。」哪知苏合熏仍是一声不吭,怒火更甚,又把耿照的汤药也倒了 0苏合熏冷冷看着她挑衅的眼神,片刻才道:「妳忘了带剑来。」林采茵一怔。「带剑来干什么?」「灭口。」苏合熏不愠不火,慢条斯理道:
  「以妳的武功,空手杀不死四人。若耿照伤重不治,妳那主人问起缘由,这些都是人证。」与她同来的四名仆妇面色丕变,齐齐后退,跪地道:「姑娘饶命丨‘」林采茵柳眉倒竖‘一怒挥手:「给我起来!瞎起哄什么?」四人正欲起身‘稣合熏又道:
  「下回妳来,记得仍带这四位,将来灭口也省事些。若换一班,要杀的就不止四个了。」四名仆妇「扑通」一声再度跪下,林采茵气得俏脸发青,横竖说什么都不对,一拂衣袖,气鼓鼓地掉头就走。
  跪地的四人妳看看我、我看看妳,若有所思,片刻听得林采茵远远斥骂,这才如梦初醒,赶紧转动机关,将鸟笼寸寸吊出悬崖,离开时不住交头接耳,似有什么计较。
  耿照哑声欲笑,无奈喉头干得出火,彷佛稍动便要片片剥落,不敢逞强,仍是扬了扬嘴角,心想:「经妳一提醒,怕这事今夜便传开啦。难怪姥姥派妳去黑蜘蛛处卧底,决计不敢派她。」赶紧伸手握住摇摇欲倾的竹筒。
  适才笼子移出断崖,竹筒几度要晃倒,他花了偌大气力,才忍着没伸手去扶,免被那些仆妇看出端倪。闲杂人等既去,取水欲饮,一瞥筒中贮不过半,差不多就是一碗再多一点,心中暗叹一 口气,遥对苏合熏道:「苏……苏姑娘……水……妳喝……」苏合熏道:「你拿好。先试试下盘能不能动。」耿照苏醒时便已察知,腰腿臀股是有感觉的,一试图挪动便痛得要命,并非半身不遂。至于在大厅时下身为何毫无知觉,心中隐隐有个想法,此际却不忙廓清,点头道:「有……但无^无力……」苏合熏正色道:「那你只能靠上半身的力量。你听好,我们同时向笼子中央移动,我身子灵活,我来配合你,你要动之前举起左手食指,要休息之时直接停住就好;若笼子晃得紧,你就别动,我来保持平衡。」耿照握紧竹筒,以手肘撑起上半身,铸铁般的肩臂肌肉一鼓,将身子往前挪近半尺。他天生膂力极强,铸炼房的艰苦磨练更是将肩膊的强度提升到常人难及的境地,爬行毫无问题。
  然而龙骨受创,却使这个匍进的过程痛不欲生,耿照每向前一拱,都像硬生生从身子里抽出脊柱似的,痛得他咬牙颤抖冷汗喷溅,不得不从唇齿间迸出野兽遭剐似的呜呜低咆;不过丈余的距离,他足足爬了 一刻,视界里模糊一片,不知是因为金星乱舞之故,抑或被汗泪所掩,只凭着一股嚣悍之气紧握竹筒不放,咬牙呜咽着向前蠕动,竟未有片刻停下。
  苏合熏巧妙地维持平衡,笼子几乎没什么大范围的晃摇,至多是山道颠簸的程度。眼见耿照离中央还有两尺,她撑地屈膝,猫儿般支起身子,两步点窜过去,抄着他的肩头往后一拉,两人倒在笼子正中央,「砰!」笼底上下弹震,却未左右晃摇。
  「水……水……」耿照艰难开口 ,咸苦的汗水渗进唇裂,即使刀割似的刺痛也阻不了他的渴求。苏合熏将他翻成侧身蜷卧的模样,单臂环在怀里,另一手却夺过竹筒,不让耿照凑近嘴唇。
  耿照余痛未止,莫说抢回,连开口的气力也无,眼睁睁见她自饮了 一口,却未吞咽,伸出小巧嫩红的舌尖濡了濡唇瓣,俯颈低头,印在他皲裂脱皮的唇上。
  耿照只觉她白皙的胸口肌肤越来越近,精致如玉杈的锁骨、咽底那小小的浑圆凹陷,乃至从襟扣之间露出的一小抹峰线,忽地占满了整个视界,接着眼前一暗,湿湿凉凉、腻滑中带着一丝肌润的奇异触感占据了脑海,彷佛嘴唇上无数细小的裂创,在瞬息间涂上满满的「蛇蓝封冻霜」,极度的不适突然转成难以言喻的熨贴舒爽。
  苏合熏并不是单纯将樱唇复在他的嘴上。
  她那湿凉的细小舌尖,将水充分地舐入他干裂的嘴唇;在唇上的痛楚迅速消淡之后,那丁香小舌便撬开他的牙关,将抚润的对象扩展到口腔里。漫入口中的液感令耿照一霎回神,身体好像自己活过来了似的,无法克制地贪婪吸吮起来。
  两人深吻般四唇相贴,舌头交缠,苏合熏巧妙控制舗入他口中的水量,饶是如此,第一 口清水通过喉管时,耿照仍痛得一僵,呜呜低咆,苏合熏藕臂收紧,抱住了他的挣扎,继续用唇舌滋润着他干裂的嘴巴。
  耿照想起在禁道之中,她与红儿四唇紧贴、交缠吸吮的香艳景况,欲火忽生,即使背脊的剧痛也不能稍稍浇熄,男儿伟岸的雄性象征高高支起,几欲撑破裤裆,宛若盘身昂颈、将欲食人的狰狞巨蟒,无论尺寸或坚硬的程度都远远超过耿照的想象0按说他该尴尬得无地自容,少年却因这样,才扎扎实实觉得自己「还活着」,突然间对生命产生了无比依恋,若非行动不便,几乎要一跃而起,朝着底下的万丈深渊放声狂吼,吐尽胸中郁气。
  「你这么精神,我就不担心了。」苏合熏喂了大半筒的清水给他,自己却只喝了 一小口,撕下衣襬塞住竹筒,仍将他抱在怀里。耿照精神恢复大半,点了点头:「多谢……多谢妳了,苏姑娘。」过往他可能会为了腿间的丑态,向她道歉再三,此际忽觉全无必要:苏合熏做出抉择,自愿来救助他,自己只须道谢并放在心里,日后报答恩情便是,人世间哪有忒多心神精力,浪费在婆婆妈妈之处?放心闭目,偎在她绵软已极的温热胸口休息0^他需要体力。
  唯有足够的体力,才能脱出眼前之困,将痛苦加倍……不!是十倍、百倍地还给仇敌,拯救自己以及心爱的女^--苏合熏跪坐着,让他侧蜷在她浑圆修长的大腿上,以避开龙骨伤处。耿照在睡梦之间,忍不住想:像苏姑娘这样纤细修长的人儿,双腿如此矫健有力,何以大腿竟能如此温软如绵,「柔弱无骨」尚不足形容,踢蹬飞窜时,提供那惊人速度与力道的强劲肌束,怎能香软如斯?还有她细薄的奶脯也是……最后还是苏合熏摇醒了他。
  「对不住,我们没时间了。」耿照有些心虚,以为春梦露了馅,低头见双腿间平复如常,意识到她为的不是这桩。
  苏合熏指尖撑地支膝抬臀,起身的动作毫无余赘,浑圆的股瓣轻软如棉,薄如竖掌的侧腰曲线滑顺如水,整个人浑没重量似的,笼子竟晃也不晃,连谷中之风吹过,都比她更能掀起波澜。
  苏合熏飞快解下腰带,又解了耿照的。耿照自不以为是苏姑娘忽起绮念,想就地云雨一番,见她将两带系作一条,变戏法似的从怀里取出一只小巧的银钿盒子,像是装脂粉一类的,缚在腰带一头,拽绳转了几圈,精准无误地抛过顶上的横梁,将腰带结成了环。
  「妳不解释的话……」耿照不禁苦笑:
  「这看来像是自缢的准备。」苏合熏把竹筒塞到他手里。「我检查过,你龙骨是挫伤,并未断折。喏,就是这里。」冷不防一I他脊后,耿照痛得大叫,差点翻了竹筒。
  「拿好。」苏合熏眼捷手快扶住筒身,将他手指一一正位,重又握紧。
  「她们一天只送一次水。打翻了,我们捱不到明儿午后。且不说烈日之毒,光这硫磺风便能生生刮去一层皮,听清了?」耿照痛得开不了口,颤着点头。「我待会把你吊起来,然后将错位的骨节推回。这会非常痛,但不这样你以后就别想走路了。我没法一个人弄,只能等你醒过来,已拖了三天。」耿照罕听她一气说忒多话,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以鬼先生之能,伤他龙骨,决计不能一击不断;金环谷众豪士的武功虽然参差不齐,凌虐他时也没手下留情,耿照之所以现在还活着,只因为他做对了 一件事,而又弄错了另一件。
  他读遍虎帅的金甲遗刻后,隐隐掌握体内吸功深渊的雏形轮廓,虽未能彻底驱除,却利用在潭边隙地等待时,尝试推动、干涉深渊运作,成功将丹田里的那个缺口,分化成若干更小的「点」,散至全身经脉各处。
  照他的推想,一旦进一步掌握残拳之理,再来对付弱化数倍、乃至十数倍的小吸功「点」,该比应付丹田里的深潭要容易得多。
  正因如此,鬼先生毁经、断骨、废气海的三着重击,严格说来,打的并不是耿照,而是散至全身各处、具体而微的吸功点,否则若像先前那样,残拳余劲全集中在丹田内,鬼先生一击便能察觉劲力被噬,或加重劲道,或以刀剑致残,损伤绝对不只现在这样。
  这些散布在经脉内的吸功点,同样吞噬了绝大多数的殴击踢打,故耿照所受,几乎都是皮外伤,除了右手手筋与龙骨之外,都是愈可后甚至未必会留疤的程度,以他筋骨之强健,可说是稀松平常。
  而耿照先前弄错的另一件事,较此则更加幸运。
  与其说残拳余劲「吞噬」了原本的碧火功劲力,其实更像是「遮断」。
  残拳运使的原理,与已知的东洲武学绝不相同,忽自体内涌出时,原本的真气皆无抗力;他受虎帅遗刻启发,将吸功深渊一分为多、大化为小之后,丹田内便冒出一缕微弱的碧火真气,鼎天剑脉的运行也不再是空荡荡的无有着落,更进一步推想,若能透彻残拳之理,以鼎天剑脉、碧火神功推行之,似也非全无可能。
  I要是能将龙骨复位,两大损伤立时便好了 一半。
  光是想象自己突然出现在鬼先生之前,吓得他屁滚尿流的情景,耿照差点笑起来,咬牙抬眸:「那就别废话了,咱们快点动手!」苏合熏点点头,将腰带绕过他胸前两胁,如育儿巾般将他缚住,拉着末端吊起。
  耿照背不能直,弓如熟虾一般,两腿伸直,勉强以脚踵触地,光是这样便已痛得他冷汗直流,气喘吁吁。苏合熏让他握紧竹筒,「你记着,这筒水翻了 ,我们一样完蛋,专心拿好。」耿照无法说话,勉强点了点头,蓦听「喀喇」一响,一股难以想象的激痛自脊后传来,瞬间被无限放大,像是穿透了身体一般。耿照瞪大双眼,极度扩张的瞳中却无焦凝,身子剧烈抽搐着,双腿一阵乱踢乱蹬,整个人挂在腰带上昏死过去;再醒过来时,仍被腰带悬吊着。
  「我独个没法放你下来,」苏合熏替他抹去额头鼻尖的冷汗,若无其事道:
  「一会儿解开腰带,便知有没有用了。」耿照瞇着汗泪涔涔的眼眸打量她片刻,才喘息道:「一……一睁眼便看到这么美的脸,我还以为自己死了,见着了神仙。」苏合熏面无表情,本想不理,却又忍不住道:「见到你的染姑娘,岂不是更好?」「那就是真的死了。」耿照笑起来。「不是这会儿该见的,一点也不好。我要活着见到她,她也得好好的。」这话题苏合熏无意继续,只道:
  「我慢慢放你下来,你试试双腿能不能使劲,不要太勉强。」「放罢。能行就能行,吊着也不能多好几分。」苏合熏松开系结,将他再吊高些,耿照颤着支起膝盖,手抓腰带直起身,如幼儿学步,抬腿迈出,脱力的脚踵「匡、匡」撞击笼底,一会儿又继续……不知试了多少回,直到她松开带子,耿照单膝跪地,挥汗叫道:
  「行……行了!苏姑娘,行了!」起身欲攀, 一个站立不稳,两人齐齐坐倒,撞得铁笼一晃,耿照才发现她俏脸上居然挂着泪,笑容却极酣畅,剎那间宛若春花绽放,看起来完全是另一个人,全然不似他印象中的苏合熏。
  耿照怔怔瞧着,苏合熏不住轻喘,苍白的面颊涌上血色,也不知是因为整脊功成太过兴奋,抑或其它,香喷喷的温息不住呵在他的鼻尖颈颔,有些搔痒,却又令人感到心安。忽听一把甜腻的嗓音惊呼:
  「好啊你们这对狗男女!同囚一笼,正好遂了心愿是不是?衣不蔽体的……哎呀,我得赶快请染女侠来瞧,省得她为你这个负心汉以泪洗面,茶饭不思哩!」却不是林采茵是谁?
  第百五七折自迩而高,因怖生力

  她去而复返,自是有些小动作不方便在仆妇面前堂皇为之,以苏合熏对她的了解,可说是毫不意外;为免悬带整脊一事被她瞧出端倪,坐直了苗条结实的薄薄纤腰,有意无意地挡住了伏地喘息的耿照,淡淡说道:
  「妳做得什么事,自想他人也做了。」林采茵本想趁四下无人,狠狠嘲弄她一番,怎知一上来就被踩了痛脚,俏脸扭曲,寒声道:「苏合熏!妳也不想想自己的处境,这般卖弄口舌,待我禀报主人,将妳苏教使赏给了,那帮金环谷的鲁汉子,只怕孟庭殊那样,都算是好的了,到时妳便哭求告饶,也休想我饶妳!」「那妳要看仔细啊。」苏合熏冷道:
  「我和孟庭殊的遭遇,便是妳日后的下场。」「妳----」林采茵猫眸皆圆,咬牙切齿,原本娇媚的容色忽变得有些骇人:「别把本大小姐和妳们这些贱婢相提并论!我与主人两情相悦、恩爱逾恒,从濮啮分舵那时起便扶持至今,哪里是妳能懂得丨‘」「那也该腻了罢?忒多年。」苏合熏将鬓丝勾过耳后,淡然道:「妳该庆幸,他没有将教门女子赐给属下的坏习惯,否则无论我或孟庭殊,都比不上曾经站在他身畔的妳,更让底下人垂涎。」「住……住口 !」林采茵怒不可遏,本欲驳斥, 一股寒意窜上背脊,隐隐觉得苏合熏的话非只是毫无道理的挑拨,她纵容麻福当众玷污孟庭殊,说不定已铸下大错,至少是埋下了隐忧。
  主人虽将麻福处以极刑,断了那帮江湖草莽恣意奸淫取乐的妄念,毕竟不能扭转人之大欲,这几日论功行赏,不少锦、青二带的豪士,都分到了从外四部中遴选而出的娇娃,聊充宣慰,冷炉谷入夜后可说是香艳旖旎、淫声不断,底下人眼红不已,颇有跃跃欲试的冲动。这时便教他们去打镇东将军,怕也是一拥而上,人人争先。
  外四部都是些荡妇淫娃,视行淫取乐为常事,可骨子里是看不起男人的,只把他们当采补工具,便如牛羊取乳、杀猪剐肉一般;被当作犒赏的礼物送上床笫供男人取乐,还不能运使天罗采心诀,要说无人不满,恐怕是太过一厢情愿I这点从负责调派人手的郁小娥脸上就能得知。
  当夜大堂上狠狠教训过孟庭殊之后,内四部教使中已没有敢正面顶撞林采茵之人。既竖起榴威,没必要再牺牲自己人,宣慰用的「礼物」从外四部遴选,在她来看是再自然不过。
  林采茵对外四部甚是熟稔,信手拣选,都是能摆布男人服贴的尤物,但无论挑谁,郁小娥总能找到成串的理由推三阻四,彷佛她麾下那帮婊子通通是镶金嵌玉,无比娇贵,非搬出主人才能压她一头,但那张乖巧温顺的假面具,已快镇不住溢满胸臆的愤怒,不难想象来自底下人的反弹压力。
  刁难她所带来的莫大乐趣,让林采茵丝毫不介意令郁小娥难做,然而,苏合熏的话犹如毒蛇般嗫咬着她的心。主人至今都没原谅她,入谷以来,不曾召她温存过一次,是恼她擅自教训孟庭殊所致,还是满谷花朵一样的青春胴体转移了他的注意力,再也不像从前偷欢时那样,总是迫不及待似的,无比粗暴地占有她?
  更别提那姓染的下贱婊子。主人口中说「以礼相待」,这几日待北山石窟的辰光却多过了余日的总和,昨儿甚至大半夜才离开……还不许任何人随侍!
  妒火剎那间攫取了女郎,像点燃埋藏已久的硝石火药。
  林采茵俏脸铁青,嘴角绷出扭曲歪斜的诡笑,咬牙道:「多躬妳提醒我呀,合熏。
  我该怎么答谢童年玩伴的金玉良言才好呢?」伸手扭动角柱上的一枚小轮,蓦听「喀喇喇」的一阵齿牙绞转,整座鸟笼晃动起来,平平向外伸出三尺!
  苏合熏与耿照身在中央,适才绕上横梁的腰带已解,无物可攀,顿时交迭着滑向一侧,笼子晃得更加剧烈。
  林采茵眉目张扬,笑得咯咯有声,又使劲将小轮转了小半圈,尚未稳住的铁笼继续伸向深谷中心,自角柱顶端寸寸吐出的臂支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异响,不知是年久未曾使用所致,抑或将撑持不住。
  「妳再嚣张啊,苏合熏!」林采茵訾目狞笑:
  「牙口不是挺伶俐吗?怎地不说了?妳说呀,说呀!」掌中加劲,轮轴似是卡住了什么,居然丝纹不动。
  她正在火头上,一遇阻碍更加闹心,不由分说双手合力,「嘎---」使劲扭转,终于将小轮拧过,一阵嘎嘎乱响,支臂又向前伸出三尺,算上前两度所延,原本距崖边丈余的鸟笼,此际已逾两丈,整个伸进了谷下硫磺风的旋流范围之中,笼中两人蓦觉天旋地转,休说开口应答,连声音都发之不出。
  林采茵看得心旷神怡,略微解气,只觉掌中小轮似未到底,比起适才咬锁的牢固,彷佛还有一小段上了油似的滑润,心想:「再往前伸出些,吓死妳们这对狗男女!」抿着一抹恶意的微笑,将掌轮转尽,赫见笼底翻开,耿照与苏合熏连伸手攀抓都来不及,齐齐坠入谷中!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林采茵目瞪口呆,难以相信偌大的鸟笼底板,居然是个活门,左右向下对掀开来,笼里两人根本没有挣扎的余裕,转瞬间失去踪影,连声惨叫也未听见。
  她两腿瘫软,一跤坐倒,揉了揉眼睛,只盼是自己白日眼花,发了个魇梦,半晌才「呜」的一声掩口发颤,吓得哭起来;连滚带爬地逃进山洞时,还未想好该如何向主人交代……耿照如失速的炮石不住穿过硫磺气,「扑通」一声没入水底,浑身机灵灵地一颤。
  「好……好冷!」是他第一个念头,骨碌碌地吃了几口冰水,神智顿时清醒几分,奋力划动双臂,欲往头顶那抹光亮洇去,惊觉身子不住下沉,个中原因显而易见。
  他的腿。
  (该死!)充满浮力的深水之下,理当比陆地更适于双腿复健,然而,耿照的龙骨才初初复位,没在入水的瞬间,被强大的穿透力反馈再次压挤错开,算是万中无一的好运气了,要想在水里划动自如,未免太为难了些。
  身上的衣衫裤布吃水益沉,靴子更似千钧之重,他双臂连转片刻,便耗尽了所剩不多的气力II连日来只靠苏合熏铺喂的薄粥,再加上忍痛所造成的巨大消耗,耿照离「油尽灯枯」不过一步之遥。
  濒临死亡的压力却未将他吞噬。耿照闭着丹田里的一缕微弱真气,缓缓沉至水底,弯腰脱去靴子,解开外衫系带,身子果然轻了许多,那种似被水鬼精怪拖着沉落的异样之重顿时减轻许多。
  他在水中睁开眼睛,按《火碧丹绝》的心法调动真气,察觉内息有增强之势,心知自己还能支持片刻,边将内力往两腿经脉运去,不住冲撞郁结处, 一边静下心来打量四周,找寻苏合熏的下落。
  这水池甚大,举目不见边际,说是「水潭」兴许更加合适,水中既无鱼虾,也没有任何的水草,连一丝水中生物制造出的混浊或浮沫也无,清澄得绝不寻常;前头极深处似不住由上往下冒着细碎气泡,相似的情景耿照在三奇谷见过,应是水瀑落下所致。
  最奇的是水底。
  耿照双足踏实,才发现水潭底部十分平整,如铺青砖,只表面一层薄薄细砾,应是顶上的岩壁经年风化,落于此间;此际身子略微浮起,看得更明,这水底居然没有礁石之属的崎岖起伏,视界里无处不平,延伸至水幽尽处。
  胸中气息将尽,闷压之感迅速堆栈累积,但耿照并不慌乱,持续以内力推动脉
  行,将这个断息的过程,视为重新引出先天胎息的磨砺。跟龙骨错位、废功闭脉,乃至挑断手筋的痛苦相比,窒息毋宁温和沉静得多,足够他思考坚持。
  肺像被紧紧掐挤似的,想要从绞拧已极的血肉中再榨出一丝空气,然而却不可得……蓦地,如熔岩浇凝般的身躯深处,彷佛被针尖刺出了 一枚孔洞,另一头有什么即将挤出,正剧烈地改变着形状,欲更进一步撑出针孔I「泼喇」一声,耿照从水面上冒出头,苏合熏单臂挟着他,两条修长的美腿裹着湿濡的裙布,却彷佛全然不受影响似的,美人鱼般泅向潭岸,不及爬起,将紧闭
  双目的耿照往平滑得有些诡异的岸缘一压,撮拳槌他心口 ,咬牙道:
  「……呼吸呀!不许你死……别这么没用,快呼吸!快……给我张开嘴!」粉拳连槌几下,见少年动也不动,落拳处如中败革,心慌起来,胡乱掐开颔关,另一手捏着他的鼻子,正欲以口相就,忽听底下传来浓重的鼻音:
  「乌……乌姑娘……疼……」一惊松手,见耿照贪婪地大口大口吸着空气,绷紧的娇躯不由一松,差点滑入水中,冷冷道:「你几时醒的?」「没醒多久,」耿照苦笑:「差点又被妳两拳打晕过去。」「你倒老实。」苏合熏冷哼。「匆匆开口,是不想占我便宜么?」耿照一愣,摇了摇头:「我倒是没想这些。」苏合熏俏脸似更沉了些,双臂撑着潭缘,低道:「既醒了,自个儿上来。」她袖管本是不怎么透光的黑纱,被水浸湿了,熨贴着显出两条修长白皙的藕臂,齐肩而裸,乳色的雪肌透纱而出,益显肤质白腻。纱衣底下仅着小兜,不唯肩臂,敢情连颈下大片美背都是裸裎的,耿照正要提醒,见她利落一撑,曲线如鱼尾般玲珑的裹水裙裳破水而出,苏合熏整个人翻上岸去,突然失去了踪影!
  耿照听她短短一喊,福至心灵,猛地撑出水面,猿臂一捞,才想起右腕既废,哪里还抓得住?心尖陡吊,手腕已被捉住,整条手臂被苏合熏的重量拖得一沉,忙肩胸使劲,忍痛将她提上。
  这里根本就不是什么谷底水潭,而是在突出峭壁的平台上,硬生生凿出个贮水凹槽,如半只嵌入峭壁的巨大石碗;而她刚翻过去的「潭岸」,便是这只石碗的碗缘丨-苏合熏面色惨白,秀发被「石碗」外不住旋搅的硫磺风吹乱,耿照腕间的伤口被她扯裂,鲜血沿着她握紧的双手滴在那张美丽而倔强的俏脸上,分外凄艳。耿照唯恐她失足坠入深谷,这回不知谷底还有没有别的潭子,就算有,以硫磺风之燥热难当,那也该是潭沸锅般的滚水,丝毫不敢大意,忍痛将她拉了上来。
  苏合熏一言不发,撕下衣襬拧干,将他迸裂的创口紧紧扎起,连耿照皱眉呼痛也不放松。「……疼,苏姑娘。」「啰唆!」「我又没怪妳。」耿照不禁失笑,细细望着她紧蹙的眉头,望得她微微别过视线,那神情与其说厌烦,更像是自厌。「苏姑娘,我在冷炉谷里学会许多事。」他将左手覆在她用力打结的白皙手背上,苏合熏像是要自清似的,顽固地持续动作,并未缩手避嫌。耿照把右手抽了出来,示以伤处。
  「其中一样,就是人生在世,找上门的麻烦够多了,毋须替自己再多添几桩。
  既是不测,何以相待?除非妳是看准了才跳的,那的确过份了些。」苏合熏闻言微怔,片刻居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见耿照露出惊喜之色,才又绷起一张云淡风清的雪面。耿照摇头叹息:「妳实在应该多笑一笑的。妳不笑的时候已经美得紧了,但笑的时候却更加鲜活,这美才像是真的,而非是图画。」苏合熏轻哼一声,转过明眸,忍不住蹙眉,看他的眼神像在打量什么新鲜物事似的。
  「我脸上有花么?」「怕是脑子里有。」苏合熏没好气道,瞥他一眼,又摇了摇头。「你这人……真是怪。我先前还想:万一你醒过来之后,意志消沉,这身伤只怕便更难了 ,该怎生是好?我……我不太会安慰人,这点委实难办得紧。
  「哪知道你却……跟我想的不太一样。你要是突然间手舞足蹈起来,或无端端地又哭又笑,我便能确定你是受不了打击,终于疯了。现在这样,我反而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如果我疯了,妳有什么打算?」耿照怡然笑道。
  「没打算。」苏合熏十分诚实。「疯子人事不知,何必打算?是旁人辛苦些。
  那你,疯了么?」「我猜……是没有罢?」耿照举起完好的那只左手抓抓脑袋。「我只是在昏迷的时候,悟出了几个道理。第一,世上真的有人,坏到不该再给他机会;改过自新什么的,于他不过是浪费,只不过将其它良善之人置于危险境地,任其鱼肉罢了。
  将军除恶手段雷厉,我现在总算明白是为了什么。」这点苏合熏倒是从不怀疑。从小姥姥便教导她们,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是非黑白,那是留给活下来的人说的。赔上自己,便什么也说不上了。
  「第二点,则是斩草除根。」耿照掰着手指头数给她听。「喏,妳看看我,虽没死成,也是个废人了,跟死了没两样,是不是?不只妳这么想,鬼先生、此际冷炉谷中每一个人,怕都是这样。」苏合熏凝着他血丝密布的双眼,试图从中看出一丝疯狂,但哪怕是灰心颓唐自暴自弃,在少年沉静的眸中俱都无迹可寻,他充血的双眼源自伤势、痛楚,以及体力流失,与神智崩坏之类毫无瓜葛。
  「附和『你是废人』这点,难道不会打击到你么?」她忍不住问。
  「若我确实是废人,光提出这问题就够打击的了。」耿照提醒她。
  「……真是对不起。」「喂喂,妳别放弃得这么爽利啊!」耿照笑了起来,凝视着她的眼睛,缓缓说道:「妳想想看,倘若我好手好脚地出现在鬼先生面前,一拳将他揍翻过去,他该是什么表情?光吓都能吓出一身病来。这同厉鬼索命有什么两样? 一想这幕光景,刀山我都爬得过去,这点痛楚算得了什么?」糟糕,他真疯了。苏合熏忽有些鼻酸,自己费尽心力挽救他,却从没准备好面对这一刻;刚刚还差点相信奇迹竟然发生,他不但从重创中醒来,还保有健全的心智,不被现实的悲惨残酷击倒I「妳这表情也太不妙了。」耿照叹了口气,用左掌握住她的右手,想起两人素昧平生,她却在自己最艰难的时刻一路相随,未曾离弃,既觉缘分之奇实难逆料,又感于她的仗义与坚强,正色道:
  「我没疯,苏姑娘。我只是突然明白,眼下并不是最糟,鬼先生犯了大错,我只要先比他领悟到一适点,第二回合的较量,他便输我一步。妳瞧,他认定我双腿俱残,此生再难行走站立,结果我差点能泅泳了 ;妳不也说过,『望天葬』绝难逃出么?
  我们现下又在何处?」苏合熏默然无语,半晌才微微一笑,低道:「起码现在我知道,你应该没有发疯。」耿照微笑道:「发疯是自己逃了,可撇下的人呢?想到这点,我无法说放弃就放弃。」苏合熏淡然道:「说到底,这都是为了你的染姑娘。」耿照没听出她话里的异样,啪答啪答地自浅水里起身,举目四顾,蹙眉道:「现下我谁也为不了。这地方实在是怪,但究竟怪在哪一处,却又说不上来。」这石碗般的平台绝非天然形成,斧凿痕迹历历在目,莫说水中内壁平滑,就连「石碗」边缘也是齐整得很,整座台子像是用汤匙挖空的瓜果,被凿成了个半圆形的巨大蓄水池,出水口却在离水面足有三丈高的峭壁上,呈宽扁的长方形,目测堪容一名成年人直立行入,宽度则倍数于此,无疑出自人手,决计不是天工。
  关于龙皇时代所遗的古纪遗址,耿照算颇有见识了,但光凭这从峭壁凸岩上凿出的水池,实谈不上什么风格判断,比之悬挂鸟笼的角柱,简直毫无辨识度可言,只能说时人要干这么件事,无论技术或动机都相对匮乏,推给千年以前莫可名状的古纪时代,毋宁省事得多。可惜这池子不比阿兰山里的圣藻池,若有那疗效神奇的肉质异藻^「苏姑娘,我知道此间何处怪异了!」耿照忽一击掌,迎着女郎询问的眸光。「那出水口流出的,是酸泉水,因此池里连水草都长不了,遑论鱼虾。我听人说,蕴有地热处,地下的水脉都是这种不能饮用的酸泉,冷热皆然。北山石窟之所以毋须生柴烧火,扭开水喉即有温泉可用,便是引了受地热加温的水脉。」苏合熏会过意来,明白他想说什么,凝眸道:「你是想,若能爬进出水口,沿水道走,不定便能返回谷中?」耿照打量着那宽扁水口,沉吟道:「照出水量推断,水道中并非都是水的,水面上至少有半人多高的空隙,似是供人出入的引道之类,便不能通往北山石窟,尽头亦有连通的甬道。难道妳不想瞧瞧,是什么人开凿了这些,又有什么目的?」「望天葬」的鸟笼底板藏有玄机,活门开启后,笼中之人不偏不倚落入这突出峭壁的大水池里,说两者间毫无关连,未免牵强。鸟笼、池子乃至出水口,极可能是创立天罗香的前贤所遗,连姥姥也未必知晓,苏合熏天宫教使出身,不可能无动于衷,横竖也没别的去处,遂点了点头。
  两人游过大半池面,来到峭壁下的那一侧。这池子似非供人所用,池缘几无驻足处,耿、苏二人于峭壁下方一处宽约三尺的隙地,背着嶙峋岩面并肩而坐,稍事歇息。
  此间寸草不生,遑论树木,想找些枯枝干叶来生火亦不可得。白日里虽燠热难当, 一旦太阳下山,入夜的寒凉可不是披着湿衣能捱过的,耿照见日影渐西,当机立断,将全身的衣物除下拧干,披在石上晒太阳,以免夜凉沁体,不免大病一场。
  苏合熏也非扭捏作态的女子,想通其中关窍,跟着利落解衣,露出一副苗条白皙的绝美胴体。她虽是美人削肩,肩膀却较寻常女子更宽,藕臂纤细、身板极薄,更衬得那对玲珑玉乳形状浑圆,分外醒目。
  此外,她的乳晕不仅是艳丽的绯樱色,乳蒂更细小得如野莓一般,被白到了极处的柔肌一映,便似熟透的莓果渗出甜汁,在醒饱的雪面上濡出两点红渍,显得差可盈握的乳房格外饱满,坠圆的下缘沉甸甸的,既绵软又丰盈,视觉上的份量大过实际;分明是纤薄至极的体态,第一眼却被那对弹颤晃动的浑圆酥胸所攫,令人难以移目0苏合熏身段出挑,有双匀直美腿并不意外,但她明明腰薄仅竖掌宽窄,自胁下起曲线凹陷如对弓,修长滑润,腰上全是肌束,更无半分余赘,已是不可思议的苗条,偏生就两瓣绵股,细长的大腿根部出乎意料地带一丝腴润,虽是扁身,平坦的小腹以及薄皮鸭梨似的肉感丰臀却极富女人味。
  耿照想起曾冇合体之缘的夏星陈与盈幼玉,无论燕瘦环肥,也都有着类似的梨形臀股,下身无一不腴,兴许是冷炉谷的水源特别养人,不管哪家的女儿来此,均能养成这般肉呼呼、水嫩嫩的诱人腴臀。
  若在过往,他一见苏合熏松开衣扣,必定扭头闭目,以杜嫌疑,但不知为何,此际却不想做此违心之举,大方地欣赏着她美丽的胴体,毫不扭捏,一派自然。
  苏合熏柳眉微皱,见他落落大方,反无猥琐淫邪之感,倒也不觉怎么讨厌,暗忖:「你爱瞧我,难道我不能看回来么?」反手解着肚兜系绳,也转过澄亮美眸,直勾勾地盯着他‘面上虽仍是清冷模样,不服输的眼神倒有几分火辣辣的衅意,一如她出拳之悍烈,毫不下人。
  耿照嘴角泛起一丝笑容,继续解衣,露出伤痕累累的胸膛腰腹;褪下裤衩,大腿外侧更是乌青肿胀,膝盖脚踝等关节无不鼓起,肌肤下渗着血点的,更是不计其数。最后是苏合熏不忍再看,秋翦低垂,结束了这短暂的视线对峙。
  「睡一下。」耿照抱膝坐下,笑道:「养足了精神,明儿一早咱们想办法爬上去。
  此地没吃没喝的,拖得久了,便有生路,怕也无力逃出。」苏合熏想了 一想,摇头道:
  「你龙骨才复原,肢体要尽量伸展开来,才好得快。」并腿斜坐,拍了拍雪白腴嫩的大腿:「你躺着,头搁这儿。」最后耿照还是乖乖照办了,横竖争不赢她。苏合熏决定的事,便是铁板一块,谁来都没得说。她的大腿酥绵已极,在笼中隔着裙布枕卧,只觉肌腻脂滑,宛如敷粉;此际肌肤相贴,方知好处难以言说。苏合熏腿肌上几无毛孔,肤触寒凉,似乎不怎么流汗,更无一丝异味,令人觉得无比洁净,直若冰玉一般。
  耿照本想朝外而枕,免得直面她腿心私密处,两人身无片缕,难免尴尬。苏合熏却将他半身翻过,成了面朝她身子的侧卧姿态,蹙眉道:「你想滑水里么?乖乖睡好。」耿照依言侧卧,心想要是再占苏姑娘的便宜,简直不是人了,索性闭起眼睛。
  视线阻断,其余感官更加通透,一缕幽香沁入鼻端,甚是宜人,原来苏合熏体质寒凉,气味极淡,便是凑近肌肤用力闻嗅,怕也闻不出什么体味,然而股间血脉
  畅旺,乃汗积之地,女子更有瓣蕊蜜润、将月来潮诸事,本是人体气味之所聚,被体温一蒸,恁她肌香清淡,亦无所遁形。
  那的气味中带^丝潮渊,温温融融,却非池中的酸泉水。耿照知其所以然,强按心猿意马,闭目装睡,只听苏合熏道:「……你脸这么热,是哪里又痛起来?」寒凉的小手轻按他额头、颈侧,难以言喻的细滑肤触,让耿照费了偌大工夫才没呻吟出声,忙定了定神,低声道:「没事,我快睡着啦。妳腿酸不酸?」仍是闭着眼睛。
  「你才刚躺下。我看起来有这么没用么?」耿照闻言失笑,鼻端气息喷出,头下的绵枕轻动起来,睁眼仰视,赫见一双白生生的浑圆乳廓间,苏合熏雪靥微红,缩着脖颈纤腰绷颤,露出前所未见的小儿女情状,似极力忍耐,才没伸手将他的脑袋推开。视线与目瞪口呆的少年一交会,羞赧更甚,咬唇蹙眉:
  「你……你别那样,好痒。」「对不……」他话还没说完,苏合熏又扭动娇躯,双颊酡红:「也别说话!」声音都有些发颤了。耿照料不到清冷如她,令人捉摸不定、影子一般的堂堂领路使者,居然有此罩门,腹里憋笑,伸手捏住鼻子。
  苏合熏「噗哧」一声,拎开他的怪手,又气又好笑。「这就不必了。一会儿我受不住,会记得踢你下水。」耿照闭目微笑,不久便沉入梦乡。
  这一觉睡得异常安稳。即使在天宫大厅那恐怖的一夜之前,他也许久不曾如此安枕了,以致睁眼时才发现月至中天,白日里四周缭绕不去的硫磺雾不知何时俱已消散,月华洒落在平静无波的水潭上,宛如一面巨大的银镜。
  他单臂搂着女郎细而结实的柳腰,脸面紧贴她平坦滑腻的小腹,苏合熏已非原本倚壁斜坐的姿势,而是伸直了长腿,与耿照并卧一侧,左手环抱酥胸,微张的小嘴却吮着右手拇指,如此娇憨的睡态,全然无法与「苏合熏」三字联想在一块,既是性感诱人,偏又可爱至极。
  耿照悄悄起身穿衣,活动了手脚,为苏合熏披上风干的衣物,走到一旁盘膝坐下,缓缓运起碧火神功心诀,神识沉入虚空之境,内视全身经脉。
  苏姑娘将他从水中捞起的时间早了些。
  先前在水底,肺中气息耗尽,死生仅只一线时,他忽觉浑身郁结依稀将破,那遮断碧火真气、阻碍剑脉运行的迷障似被熔炼如浆,就要打开缺口,无奈破水而出的;篓,介于淸酹昏迷之间、与虚空之境似极的玄奥迷离戛然而止,一切又回归现实,体内可资运用的真气仍是少得可怜,化骊珠的无匹之力则被阻绝在迷障的另一头,隐约可觉,却难以碰触,遑论推动。
  他在虚空里不屈不挠地搬运着内息,如初学一般,感受着经脉内的细微变化,时间渐渐不再流动,身外一切也失去了意义……再睁眼时,东方已露鱼白,身畔苏合熏早已着衣完毕,盘膝松脊,正是用功完毕、稍事休息的模样,淡然道:
  「我醒来时你已开始练功,我都收功快半个时辰了,你才结束。这门内功定然厉害得紧,竟须练上如许辰光。」耿照苦笑道:「我是临阵磨枪。可惜磨得要死要活,也不过恢复一两成功力,希望足够我们爬上出水口去。」苏合熏细细端详他的面孔,虽仍十分憔悴,身躯所受的痛苦折磨俱都反映其上,眸光却较前度温润宁和许多,甚至还胜过了在北山石窟之时,这是修为到了 一定境界的高手才能有的神光,恍然道:
  「难怪那人非置你于死地不可。看来,你以前真的很厉害啊。」「希望我现在别差得太多。」耿照定了定神,借着薄曦,仰头观察峭壁走向,扭颈转臂、活动腰腿一阵,又脱得赤条条的,也不避忌苏合熏微诧的目光,右脚往壁上一蹬,身子跃高五尺,左臂攀住一块凸岩,用力将身子提起。
  他右腕无法使用,只能靠双脚采稳岩凹壁隙,偶尔以膝胯相辅,稳固身子后再靠左臂拉提上升,以其过人膂力,这原不是问题。难就难在峭壁之上,处处都是硫磺结晶,已深入岩石肌理,攀附不易。
  耿照爬上两丈余,已接近出水口的右侧水平面,突然间左手攀点一松,连人带石跌入潭中,只得手脚并用,狼狈地爬回岸边。苏合熏似是忍着笑,淡道:「原来你早知会落水,怕弄湿衣服,才脱个清光么?」耿照扔掉那块拳头大的硫磺结晶,爬上岸来,苦笑道:「我只有一只手啊,上不去才正常罢?」苏合熏轻哼一声别过头去,免得被他瞧见嘴角一抹微勾,拍拍手道:「换我去。」耿照穿好衣服,单掌击腿,大声为她打气加油。苏合熏又气又好笑,也不知是不是摇旗吶喊发挥了作用,抑或她颇有徒手攀岩的天份,苏合熏居然顺利爬进了三丈高的出水口,耿照仰头观望,圈口叫道:「怎么样?有没有通道?」也不知她听见了没。
  半晌,一条白生生的藕臂探出水口,挥舞道:「喂^^接好了-」耿照听得一愣:「接什么?」见黑黝黝的一团物事掷了出来,觑准来势单手一捞,抄得一只黑布大包,仔细一瞧,居然是苏合熏的外衫与裙裳,内里却不知裹了什么沉甸甸的物事,否则光凭几件轻飘飘的衣物,万不能准确无误地往他怀里扔。
  眼前蓦地一花,「扑通」一声,一条白影窜入水中,冒出一头如瀑浓发,苏合熏身上仅着那条黑缎缀红边红系绳的小兜,翘着肉呼呼的浑圆雪股,如水中精灵般泅上岸来。
  不管看过多少、次,她近乎全裸的胴体依旧美得令人眩目,耿照瞧得眼酣耳热,还好身上早已穿着齐整,不然又要出丑露乖,本想开她两句玩笑,见苏合熏面色微沉,心中一动,正色道:「里头怎么了?」「死路。」她接过那包衣物,层层揭开。「一道闸门似的石墙挡着,底部开个安有铁栅的水门,三四尺宽,一尺高。我试过了 ,人进不去。」耿照心中不无失望,明知以她之精细,定然试过了各种办法找寻出路,仍忍不住问:「没有机括开关,活门之类?铁栅呢?有没试过松动否?古纪旧物,又经年泡在水里,玄铁也该锈得差不多啦。」苏合熏严肃地摇头。
  「没有锈。」一指被他扔到峭壁下的硫磺结晶:「整个引道里都那样,我刮掉外头厚厚一层,才知水栅是金铁一类的物事制成。还有这个。」裙布全展,其中包着一枚脂黄色的硫磺块,却比耿照失手剥下的大上许多,形状锐利,有一对扬起的薄片尖角,还有口噪I耿照突然会过意来。
  「这是^鸟?」「我猜是鸽子。」面对硫磺裹成的禽鸟腊尸,苏合熏可是波澜不惊,好整以暇将裙裳沾上的磺碎抖干净,重新穿上。难怪她不褪贴身小衣,耿照心想。就算是这样,这姑娘也未免太大胆了罢?「冷炉谷时有信鸽无故失踪,看来是误经此间,成了硫磺石。引道中还有体型更大的鸟禽腊尸,该是鹰隼之类。」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有没有发现……」苏合熏面色凝重。「这潭子的水面,比昨儿来时明显高了许多?」适才耿照游上岸时,便已察觉有异,经她一提醒,再与引道中的硫磺腊尸连结起来,不禁愀然色变。「不好!此地……不宜久留!苏姑娘,昨儿我清醒时那阵强烈的焚风,是不是每天都有?」「都是差不多的时间。这是『望天葬』的殊异处之一。」苏合熏点头。「风息不久,她们便来送饭换药,日日皆然。」耿照听得心中一沉,浓眉紧锁,沉声道:「按我所想,这水潭每日午后被出水口的冷泉注满,溢肚的酸泉水浇上谷底热源,或许便是焚风的来源。」苏合熏有些不同意。「既然如此,焚风应该持续不断才对。除非有人关上引道里的水栅,否则酸冷泉持续溢出,焚风岂有尽时?」耿照举起那块鸟形腊尸,往积满厚厚硫磺结晶的峭壁一比。「焚风若能将潭里的水蒸散,或刮卷至岩壁上,那一切便说得通了。我在笼中时,尚觉那阵大风炽热难当,在十数丈……或许更低矮、更靠近热源的这里,妳说那风该有多热?」其剧烈的程度亦然。苏合熏想象潭水溢出的瞬息间,那阵灰黄色的怪风如龙挂般直卷而上,宛若活物,将汩溢于池缘、水面微微鼓起的酸泉卷得扑上峭壁,被巨大的风旋磨碎、复遭池水溶解的硫磺颗粒深深填入岩缝;风的边缘,就像乳黄色的臼液不住旋升,终于漫过了出水口;被暴风卷入的禽鸟,亦挣扎不及,被甩入引道中摔打弹撞着,裹上一层又一层的硫磺水风,形成腊尸I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耿照没看过那个遍地腊尸、宛若殓房的石砌空间,引道里浓重的硫磺气味带着挥之不去的死气,对被卷入的鹰隼信鸽而言,那里不是墓地,而是处刑场 …们撞得骨碎如绵,却被沾裹的硫浆留下了最后的形影,永远而不朽地停驻在惨亡的瞬息间。
  「那里也不能待,」她低声喃喃道:「否则……我们的下场就像这样。」此际天才大亮,距水潭涨满还有三四个时辰。事实上,当酸泉水漫过池缘,这里将成为死亡处刑的第一道刀鲗,浮在水面上的所有一切,将被溢出的巨量泉水推送而出,如遭浪卷,随之坠落地热深谷,纵使身负惊人艺业,亦难与天地造化之力相撷抗。
  「唯今之计,也只能爬上去了。」耿照沉声道。
  「出水口那里不行II」苏合熏急了 ,眉心紧蹙,这回重复的话语却被耿照打断。「不是出水口。我们爬上断崖去,回『望天葬』,吊着鸟笼处。焚风到了那个高度,威力大逊于此间,再不能致人于死。」苏合熏几以为自己听错了,差点大叫:你连引道出水口都爬不上去,这片断崖少说也有十几二十丈高,备便绳索钉凿,也未必能攻克;徒手攀登,到底是谁小瞧了谁?
  她一瞥耿照软软垂于身侧的右腕,终究没忍心出口,少年却读出了她的心思,正色道:「与其坐以待毙,好歹也应一试。天让妳我至此,而不是孤伶伶地扔下了哪一个,足见是有安排的,若非如此,我俩任一人沦落到这水潭子边,最好的下场不过就是那头信鸽罢了。」苏合熏凝了他半晌,忽展颜一笑,摇头道:「我觉得我一定是疯了,怎么你的话听起来颇有道理似的。」耿照哈哈大笑,将构想与她细说分明。
  耿照右腕残废,苏合熏气力有限,分开攀爬俱有不能。他的想法异常直观:连手攀爬,不就结了?
  他将苏合熏负于背后,两人身躯以腰带缠缚起来,苏合熏的双腿盘他熊腰,双手便取替耿照的右手。这是一场无法预先练习的竞赛,对手则是步步进逼的时间,耿照循着先前攀爬的轨迹,觑准峭壁走势,率先踏着熟悉的岩凹,左手稳稳攀举,一 口气将两人拉了上去。
  苏合熏臂力虽不及他,双手合使,初时倒也有模有样,而她修长的玉腿更是劲力惊人,缠着耿照的腰肢向上提,张驰拿捏得恰到好处。两人默契十足,爬到出水口的高度时,所用时间只比苏合熏自己稍长些。
  但这不是个比快就能稳操胜券的活儿。
  峭壁不知有多高,要想成功登顶,体力分配远比一味抢快重要得多。耿照耳畔听着她轻细的呼吸,背门隔着她柔软丰盈的乳房,感受心跳的节奏,渐渐与她调整一致,以相同的速度移动手脚,不紧不慢地向上移动着。
  修习内功者与常人最大的不同处,在于他们运动身体并非只是纯然的消耗。
  透过呼吸吐纳、脉息循环等,内家高手可将运动时逐一积累于关节四肢中、造成酸痛肿热的郁气袪除,甚且转化为可用之「气」,一夜长奔而不息,开碑裂石而不伤。
  只消内力运行顺畅,呼吸调匀,以苏合熏的造诣,爬上大半个时辰也不致手足酸软,脱力坠落。然而对耿、苏二人来说,每回上升,除自身之外,还须负担另外一人的体重,耿照的身量纵未倍于苏合熏,于她却是较自己更沉重的负担,无论体力或真力的消耗,均大过了她原先的预想。
  半个时辰后,苏合熏渐有些力不从心,呼吸明显浓重起来,双腿拉提的力量也衰弱许多,轮到她攀岩时,上升的幅度急遽缩减,两人攀爬的速度已不如出发时。
  为防真气散逸,也避免分心失足,耿、苏不敢开口交谈,耿照无从了解她的情况,只能独力担负起赶上进度的责任,将苏合熏上移不足的部分,由自己来补足。
  致命的错误便从此埋下种子。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耿照逐渐失去对时间的感觉,抬头仍不见崖顶轮廓,咬牙将两人提上尺许,轮到苏合熏时,她双手攀住岩角向上拉,腰腿却未随之而动,两股相反的力量一拉扯,居然是她松手后仰,几乎将耿照掀翻过去。
  「小……小心!」耿照猝不及防,脚下一滑,贴着崖壁「哗」的往下溜,顾不得撞疼苏合熏的膝腿,紧紧往壁面伏低,苏合熏擦刮得痛醒过来,双手一攀,两人堪堪停住,俱出了身冷汗。
  「对……对不住……」她虚弱的声音吓到了耿照,余光一扫,才发现她唇面煞白,鼻尖发梢挂着豆大的汗珠,实已到油尽灯枯的地步,却不知何以至此;转念一想,不禁大为懊悔:
  「是我惹的祸!」两人通力合作,定是交互影响。苏合熏因负荷过重,放慢了攀爬的速度,耿照应该随之减慢,与她一起调节体力,方能有效延长身体的使用时限。当他加大上升的幅度,无形中迫使苏合熏采取更激烈的节奏,加倍榨取所剩不多的真气体力,苏合熏咬牙撑持的结果,终被疲劳一举击溃。
  耿照对自己的莽撞粗心后悔不已,然而此际已无回头路,若连他也放弃希望,这一松手,便是死无葬身之地,只得咬牙继续向上。苏合熏神智未失时,偶尔还能勉强抬臂,攀岩助他稳住身形,末了连呼吸都变得悠悠断断,细致的小脸软弱地垂靠在他的颈窝里,一动也不动。
  耿照顿觉天地之间,彷佛只剩下了自己。
  这种无助与寂寥、一松手便将失去一切,身子里却再也挤不出一 丁点气力的恐惧绝望,令他忍不住想流泪,只能不断在脑海中重映他失去一切的那晚,让两种截然不同、威力却无分轩轾的绝望感相互冲撞撕咬,在夹缝中得到些许继续前进的意向。
  支持他没疯的力量叫「恐惧」。
  耿照一生中从、未如此害怕。在受金环谷恶徒凌虐的当下,过去那些坚信不移的信条并未出现拯救他,未在希望灭绝时驱走灾厄,留存善良。因为失去,方知过去自己拥有这么多;因为无能为力,才深深体悟自己何其脆弱……如今只存一息的他,还有什么可失去的?还能被践踏凌虐、摧残到何种境地?
  耿照想象不出,但现在他明白那并不代表不存在。还有的,悲惨永远都能超乎你的期待……这是你要的么?
  I绝不!
  他怕得颤抖起来,怕到不敢放手、不愿停下,从几近枯竭的身躯深处不住绞拧出些许气力,拖着背后的女郎继续往上爬,连钝重的身体都不能阻止他的惊怕,迟滞的真气不屈不挠地在经脉中拖行着,从那些钉桩般散布在全身各处的吸功「点」下挤溢而过,迸裂的缝隙逐渐被撑挤开来,冷岩般凝结的气脉布满大大小小的冰裂细纹,底下隐隐有熔浆沸滚,灼热的蒸汽喷薄而出,似有什么要挣脱禁锢,破茧而出I耿照无法看见自己,他甚至没能有清楚的意识,只凭着被惊怖驱赶的本能,不断抬臂、拉举、立足,再向下一个高点伸出左掌……如果他能看见的话,会发现峭壁之上,一名负着昏迷女郎的黝黑少年,不靠绳索钉钩,以单臂在陡峭的岩壁间向上攀爬,宛若猿猴,不仅动作毫无停顿,而且越爬越快;要不多时,「望天葬」的崖角轮廓已在眼前。
  他以超乎寻常的速度,沿着斜过头顶的崖底凹弧逼近金属角柱,既像壁虎,又似蜘蛛,过于平直的角度几乎无法继续攀爬,但窜走全身的真气越来越强,如滚雪球一般,渴求着更广阔的战场……蓦地少年自崖底翻出,足尖往崖边一点,整个人冲天疾起,直至丈余,于力尽之际两度拔高,凌空倒翻,右掌并如刀板,刚柔二劲交缠齐生,一刀劈向地面!
  他不明白身体为何自然而然便使出这「式,覆盖全身气脉的黑色冷岩彷佛因这刀突然活起来,楔子般插在经络间的无数小吸功「点」如黑蛇绞扭波动,挟着惊人的异种劲力「飕!」向下集中;就在同一时间,遮蔽尽去的奇经八脉忽绽出璀璨耀眼的剑芒,翻搅的炽亮熔岩「轰」的一声四散迸开,没入经脉各处,与剑芒融为一体,倏地沉静下来,如星河般焕发着铣亮而温润的辉芒,宁定中蕴着雄浑无匹的力量。
  耿照单膝跪地、,掌缘轻抵地面。断去手筋的指掌,原本再使不出丝毫气力,方能唤作「废去一只右手」;即便破坏力惊人的「落羽天式」,也不能凭空使他的右手复原。
  但,耿照并未及时撤去劲力,没有记取荒溪对战灰袍客的惨烈教训,仍是将落羽天式原原本本地使将出来。上回他这么做,使自己成了无法运使内功、一身真气如被深渊汲取一空的废人,冷炉谷外遭致惨败,非但保不住心爱的女子,甚至赔上使兵器的宝贵右手。
  他低头凝视缠着肮脏布条的右掌。
  手筋被断,令内力无法运过指掌,然而「落羽天式」所生异劲,却不受东洲武学的经脉气论所限,透掌而出,毫无窒碍,这回既未反噬刀主,也没有再于体内形成吸功深渊,留滞不去。
  耿照回臂托抱苏合熏之臀,负美起身,垂着右掌,径朝角柱行去。
  未几,一声哔剥细响,接着轰然一震,整个「望天葬」似都晃了 一晃,崖下落石累累;待烟尘散去,赫见耿照适才落掌处,竟凭空陷下径逾七尺的大坑,表面的砂石俱已泥化,目测难知深浅。
  ——「落羽天式」威力如斯,世间更有何物可制?
  耿照仅以余光一瞥,连停步都懒,边走边想。
  若以此际恢复十成的碧火神功,应该就行!
  第百五八折兽见皆走,丝萝何寄

  翌日,当林采茵提着贮盛食水汤药的荩箧、独个儿来到「望天葬」,见耿照与苏合熏好端端坐在鸟笼中央时,吓得竹箧都翻了,一跤坐倒,「妳」了个半天,始终吐不出完整的句子。
  这与她彻夜苦思,好不容易编出来的脚本有天地云泥之别。她屏退左右,本想成为头一个发现「两名重犯不知何时不见了」的目证,借以撇清嫌疑,谁知这俩坠入雾底的家伙竟又回到笼里,底部变成两扇大活门的鸟笼也恢复原状,直如白日见鬼,突然深悔没带四名……不!是带八名婢仆前来I苏合熏直将她吓够了,才好整以暇地开口。
  「以后每日送膳,须备足两人三餐的份量,熟牛肉至少两斤,两只熟鸡蛋,饮水须充分供应I」口吻虽是一贯的清淡冷漠,内容却滔滔不绝,竟是在点菜。林采茵半晌才回神,颤道:「妳……妳究竟是人……还是鬼?」 I苏合熏睨着她,带着难以言喻的悲悯。
  「……是鬼的话,我会让妳准备素果。记好了 ?要不我再说一遍?」一副无法信任她的智商的模样。林采茵的脑袋还未恢复运转,遭受蔑视的防御本能倒先清醒了过来,霍然起身,一指笼中清冷的美女:
  「做妳的清秋大梦!苏合熏,我不知妳玩得什么把戏,要吃肉喝水,妳等下辈子罢!我正愁上哪儿去找妳们I」忽然闭口 ,双目圆瞠,似想到了什么,一时无语。
  苏合熏可怜似的俯视她:
  「方才说的,是头一个条件,用来交换我们待在这儿,『哪儿』都不去。」林采茵陡地爆出夸张的尖锐笑声,横眉竖目,恶狠狠道:「笑……笑话!我今儿便向主人禀报,将妳俩打入地牢!我虽不知妳是如何办到,要想再逃一次,门都没有!真是岂有此理^」「……妳要怎生说?」苏合熏并腿斜坐,腰背直挺,修长的上身曲线玲珑浮凸,虽端坐如仪,表情却像歪首托腮似的,透着难以言喻的无奈和无聊。林采茵被这模样深深刺伤,身子忍不住颤抖了起来。苏合熏恍若未觉,自顾自道:
  「是妳不小心将我们放走了,才知这『望天葬』不安全?是妳告诉他,这是全冷炉谷最安全的监禁处,飞鸟难越。待我俩消失,他要不要追究妳的责任?」这话戳中林采茵心底最深的恐惧。「望天葬」黑蜘蛛无法接近,未曾向主人言及,连输诚投降的郁小娥也绝口不提,她逮着机会参了郁小娥一本,暗示主人那一意钻营的小贱货大有问题。主人虽不置可否,却将苏耿囚于望天葬,算是采纳了建言。
  万一两人无声无息消失,过错就必须由她一人来承担,既非黑蜘蛛,更不是郁小娥那贱婢,只有她……这种荒谬的事,怎么能让它发生!「若妳答应条件,」彷佛听见她心中悲啸,苏合熏平静道:
  「我们便乖乖待在笼里。反正,他什么地方也去不了,是不是?」林采茵一瞥趴卧在她身后的那团乌影动也不动,暗忖:「这……她若只想吃点好的,倒也容易打发。」一边转着心思,要如何唆使主人,将苏合熏赏给那票金环谷的鲁汉子当玩物算了,永绝后患,反正留下那残废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II她心里有了盘算,换过一副温柔神气,清了清嗓子,试图扳回颜面:
  「吃喝容易。妳还有什么要求?」她悄悄将「条件」改成了「要求」,彷佛能将对方踩低几阶。不料苏合熏还真蹙眉想了会儿,才摇头道:「暂时没有。不定妳下回再来,我便想到啦。」直到林采茵气鼓鼓地走了,耿照才爬起身来,哈哈大笑。「妳再多说两句,我怕她气得跳崖,咱们的熟牛肉就飞啦。看不出妳也会欺负人。」苏合熏蹙眉道:「我哪有欺负她?她自来就这样。」想了 一想,果然林采茵的模样是挺可怜,嘴角勾起一抹好看的弯弧,乍现倏隐,似是生生忍住了笑意。
  要不多时,四名披着防风兜氅的仆役又提着食盒,联袂走出山洞。操作铁笼靠岸,只须一人扭动转轮即可,拉牵笼底的铁链不过是辅助而已,可有可无;须得四人齐来,多半还是防范苏合熏犹有余力,暴起伤人,乘机脱出牢笼。
  四名仆妇全是生面孔,无一与昨日重复,看来是林采茵刻意为之。约莫在她心里,采取与苏合熏所言全然相左的行动,或能稍稍抗衡面对她的挫折。耿照不免在心中暗叹:脑筋不好果然非是最要命的,心胸偏狭才是。
  仆妇们利落送入食水,替装死的耿照换药包扎妥适,未敢多说半句闲,快步离开断崖。苏合熏揭开盒盖,热腾腾的水煮牛肉香气扑鼻,耿照腹中馋虫作怪,几乎枵鸣起来,却仍趴着不动。苏合熏叹道:「你忒小看我的食量,不给点颜色瞧瞧,看来是不行的了。」耿照更不稍动,嘴唇微歙:「……洞中还有一人。」苏合熏警醒起来,低声蹙眉:
  「忒远你都能听见?」耿照自不能答,却听她慢条斯理撕下一小绺肉条,朱唇微启,细嚼慢咽,叹道:「天啊,怎能这么好吃?」耿照心想:
  「这点林采茵是对的。这丫头只有外表老实,心思坏透了,逮到机会便要作弄人。」最初对她的印象却远不是这样,只记得她拳头厉害,无不相准要害,招招往死里打。不知何时起,苏合熏也会在他面前开玩笑了,就是这般慧黠灵动,姥姥才会让她卧底罢?
  耿照忽然意―:一直以来他印象里的「苏合熏」,或许是经历过地底生活的压抑变造,才成了如今之面貌。对林采茵这样同她一起长大的人来说,说不定苏合熏也曾经是个聒噪爱笑、喜欢和同侪嬉闹的女孩。
  正转着心思,蓦听一阵脚步细碎,洞中果然奔出一名同样披着兜帽大氅的娇小人影,跫音甚是熟稔,即使身处浓重的硫磺雾上,仍嗅得风里透着一缕温热乳甜。
  那是他十分熟悉的少女怀香I「阿缨!」他单臂撑起,喜动颜色:
  「还好妳平安无事……真是太好啦。」来者正是逃过一劫的小黄缨。
  冷炉谷被攻破之际,她自北山石窟脱身,趁乱混入婢仆中,连日来在天宫里外打下手,早听说耿照的遭遇,此际亲眼得见,泪水不住在眼眶打转,提醒自己须得坚强才能救他,咬唇不让泪水滑落,忍着哽咽道:「你……你等着,我马上救你出来!这处机关……我也打听清楚啦!」伸手去扭柱上转轮。
  耿照不禁有些佩服:「阿缨果然能干,非但躲过敌人抓捕,连这机关也教她摸得通透。」连忙唤止,再三抚慰。
  「你们既能离开,怎……怎地却不肯出来?」黄缨听得将信将疑,见苏合熏虽形容憔悴,衣发狼藉,然而腰细肩削、雪颈纤长,瓜子脸蛋白皙秀丽,确是不折不扣的美人胚子,小小的圆脸倏地沉落;只心疼他身受重伤,不忍相责,打量苏合熏的眼光顿时犀利起来,自无一丝善意。
  耿照未察少女心思,耐心解释:「敌人与黑蜘蛛连成一气,谷内更无一处安全的地方,无论逃到哪里,一旦黑蜘蛛出手,还不是得乖乖回来?不如养精蓄锐,别作徐图。」黄缨下巴一昂:「她也是黑蜘蛛,怎知不是暗通款曲,伺机害你?我先将你放了,要往哪里躲去,咱们慢慢再想。」耿照摇头:「阿缨,我双脚能行走站立,全赖这位苏姑娘搭救。她要害我,只消扔着不理,我每日都能死上几回,也捱不到今日与妳相见。」黄缨「啊」的一声,惊喜交加:「你……你的腿好了?」她听仆妇之间"流传,说典卫大人被打折龙骨,成了半身不遂的废人,只道无知蠢妇唯恐天下不乱,故意加油添醋,白猪都能说成黑狗,并不肯信,暗暗将长舌妇姓字全记在心版上,哪天逮着机会,定要让她们后悔曾经咒过耿照!
  至见他凄惨的模样,才知那些烂嚼舌根的怕还说得轻了,一颗心沉到谷底,没
  敢再抱希望,一径安慰自己:人活着、能吃饭说话,已很好啦,腿有些不方便,又有什么……陡地鼻酸起来,思绪登时无以为继。
  耿照唯恐她不信,支起膝盖,半蹲半跪,虽只单臂可恃,动作却甚是利落,半点儿不像被打得半死、只剩一 口气的模样。「可活绷乱跳啦,妳莫发愁,没事。」黄缨喜不自胜,定了定神,不再拿斜眼瞟苏合熏,而是转身直面,向她点头致意。
  「多谢妳了,苏姑娘。他的腿……」声音忽地一咽,便未再说,红着眼眶展颜一笑,瞇眼道:「我一个乡下姑娘,不明事理,适才言语得罪之处,苏姑娘别同我计较。
  多谢妳救了他。」说得意诚,连苏合熏都无法故作冷漠,微微颔首,淡然说道:
  「换作妳,也会这么做的。」黄缨望着她,忽有些明白过来,抹了抹眼角面颊,皱着微红的小巧鼻尖猛吸几下,飞快打理了泣容,瞇眼对耿照笑道:「非常时期,姑且让你占回便宜,下不为例。」耿照苦笑道:「有这么痛的便宜,下回让给妳好了,连下下回、下下下回都给妳,绝不同妳争抢。」黄缨连呸几声,大骂他无有良心。
  耿照见她乔装改扮,到处乱跑,料想以姥姥神通广大,定有明哲保身之法,竟连黄缨也未陷于敌手,于反制鬼先生、驱除狐异门一事上,堪称天降奇兵,胜师百万,抑着兴奋之情,殷切相询:
  「姥姥她老人家呢?妳们避于何处,才逃过了黑蜘蛛的搜捕?幼玉姑娘可有随之撤离?」料想祸起仓促,他与苏合熏都不在北山石窟,姥姥等若孤身面对入侵的外敌,黄缨好手好脚、意识清醒,逃亡时不算负累,仍在休养中的盈幼玉,就未必有这等运气了。
  岂料黄缨摇摇头,没好气道:「别提啦,通通给捉了去,被软禁在天宫之内,我约略知道在哪,还没找到机会混进去;便混了进去,也不知该说什么。那老虔……姥姥若有法子,也不致落入黑蜘蛛之手,便即问她,恐怕也还是一样。」耿照与苏合熏面面相觑,片刻才忍不住问:「那妳……是如何逃出来的?」黄缨可得意了。「那晚黑蜘蛛进北山石窟来搜人时,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有人在我耳边吹气……」耿照愕然道:「吹气?是……是用嘴么?」实难想象神秘的黑蜘蛛会有这等无聊轻佻之举,怎么想都像黄缨自己做的多些。
  「你别打岔!还想不想听啊?」黄缨瞪他一眼,神秘兮兮道:「那人在我耳边吹气,笑道:『还睡?妳大祸临头啦。』我一听就醒了,抬头却什么也没瞧见,忽然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一堆黑衣人像影子一样流了进来,我吓得跳下床,本想钻进床铺底,谁知那些黑蜘蛛像中了定身法似的一动也不动,瞪大眼睛瞧我。」「……然后呢?」耿照趁她停下来喘口气时,赶紧插口。
  「然后我就走了出去。」黄缨本想大肆渲染,被他一催,想想其实也没什么好吹的,当晚何以如此,连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由气馁,挥掌道:「反正就是这样啦。黑蜘蛛不知怎的,要不是没看见我似的,便见了也当作没见,我在石窟山道里转得几转,即入谷中。」北山石窟的联外秘道,其弯绕复杂的程度,比之禁道亦不遑多让,耿照随苏合熏离开时亲身走过一回,若非有领路使者引导,实无自行走出的把握,决计不是黄缨说得这般轻巧。考虑到她没有说谎骗人的必要,只能认为事有蹊跷,断不能以巧合目之。
  耿照沉思片刻,正色道:「阿缨,我这儿妳不必担心,妳有机会瞧瞧姥姥与幼玉姑娘去,但切记不能冒险,凡事以保身为要;若有余力,则打听二掌院的情况,我料鬼先生有求于她,应不致太过留难,只是仍挂心得紧。待我打通一处关窍,恢复了受伤的右手,便去接妳们出谷。」黄缨本是千般不愿,听他说连右手都能复原,又不禁眉花眼笑,点头道:「好罢,那我去啦。明儿再想法子混进来,给你送饭。」翻起兜帽,依依不舍边走边回头,半晌终于钻进山洞,小小的背影这才没于幽影,消失无踪。
  苏合熏一直在思考她的话语,待人走远了,本欲开口,转头见耿照浓眉微蹙,锐利的眸光紧盯着洞口不放,半天都回不了神,忍不住轻哼一声,蹙眉道:「这你也放不下,心上不嫌挤轧么?」耿照微微一怔,转头道:
  「什么?」苏合熏却没搭理他,自顾自地说:「明明心里最挂念的,就是你的染姑娘,为什么故意放到最气才说?还道『不致太过留难』什么……哼,满口子谎话。」耿照听是这事,放下心来,兀自凝眸睇着山洞那厢,苦笑:「苏姑娘,妳不了解阿缨。要露出一点关心二掌院的风声,一有机会她便冒险了,我实不乐见。此时此刻,还是以她安全为要。」苏合熏倒未穷追猛打,静默片刻,才道:「恢复右手什么的,也是骗人吧?」「反正我前科累累,已骗一椿,再骗无妨。」笑容一敛,正色道:
  「苏姑娘,山洞另一头的入口处,应该安排了守卫罢?」苏合熏心头微凛。「平日是没有,但『望天葬』囚得有人时,料想是该有守卫的。」自她晓事以来,「望天葬」三字极罕出现在人们口耳之间,此间说是禁地,其实更像荒地,崖上之风是能将人刮入地热谷底的,洞外的铁栅长年以锁炼闭起,禁止教下接近,的确没有固定轮戍之必要。
  「以阿缨的武功,决计不能打倒守卫,更别说悄无声息潜入此间。」耿照面色凝重,左手抚着下颔,凝神细思。苏合熏想了想:「……依你之意,是他故意放她进来,一探你之虚实?」耿照一下便听明白了她的意思,摇头道:「没必要。鬼先生全盘胜利,要对付我等,有更省事方便的法子,毋须如此费心。况且,阿缨在谷中是婢女的身份,并不起眼,将线牵到她身上去,未免太过虚渺,也不够自然。妳瞧,我们这不就动了疑心?」同样的使间之计,用在盈幼玉身上似乎更合情理,以盈幼玉的武功身份,让她自以为钻了黑蜘蛛的空子,在谷中密谋渗透伺机反攻,怎么说都强过了 一介洗浴房的丫头。况且,纵使黄缨在北山石窟内遭黑蜘蛛捕获,只能认为是姥姥或盈幼玉的下人,除非鬼先生未卜先知,怎么也连不到耿照身上。
  苏合熏非拘泥面皮的性子,遇错即认,坦然点头。「这的确是不合情理,我想笨了。你觉得呢?」耿照抬起头,眸光转锐。「妳有没听过『狐假虎威』的故事?狐狸走在老虎前头,老虎见所经处百兽辟易,无不让出道来,以为狐狸才是万兽之王,吓得仓皇逃离,殊不知野兽是惧怕走在狐狸身后的自己,与狐狸自身半点关系也无。阿缨的情况,或许恰恰反了过来,狐狸并不知道自己身后跟了头老虎。」苏合熏陡地会、意,柳眉紧蹙,凛然道:「你的意思帛I」「阿缨背后,另有高人。是那人救她,黑蜘蛛见了 ,亦未敢轻举妄动,只能视若无睹。那人知道阿缨要潜入『望天葬』,先一步替她料理了守卫,她才能大马金刀进来。」苏合熏闻言,眉头蹙得更深。「那人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两个问题耿照也毫无头绪,自不能答。他想的是另一件事。
  「妳记不记得冷炉谷被攻破那晚,鬼先生突然出现在禁道时,黑蜘蛛倒戈的情况?妳不觉得以黑蜘蛛听命之甚,鬼先生的法子其实很笨很多余?布好计划猝然发动,全面攻占冷炉谷,不是比同我们瞎打一气利落得多?胜券在握,又何必舍近求远?」至此,苏合熏已跟不上他的思考速度,却未如往常般蹙眉,反抿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唇勾,略微侧首,饶富兴味地等他说下去;虽未接口,认真凝眸的模样却令人微感晕眩。被这样的眼神注视着,哪怕再荒谬无稽的推论,都能得到率然出口的勇气。
  「鬼先生操控黑蜘蛛的方式,可能出人意表地原始,或为暗号,不然便是信物之类,须得当场亮出,才能让她们服从。是故,冷炉谷不得不由谷外之人占领,不能直接对黑蜘蛛下达天罗香易帜的命令;没有他在,黑蜘蛛便毋须理会其号令,又或者……须以其它持令之人的号令为先。」苏合熏眼睛一亮,终于明白他的意思。
  「我在想,持有那暗语或信物的,也许不止鬼先生一人。」耿照定定地望着眸光烁亮、恍然而悟的秀丽女郎,低道:「那个出手救了阿缨、此刻正于谷中暗行的神秘人,同样掌握了号令黑蜘蛛之法!」000自从当众受辱的恐怖夜晚之后,转眼已过数日。孟庭殊一直被安置在天宫顶层的广间,鬼先生给她安排了六名仆妇婢女贴身伺候,这些人当日都不在麻福施暴的现场,拨了来孟庭殊房里,吃住起居都在顶层,并未与其它下人混杂,并不知道姑娘身上发生了什么事,看待孟庭殊的眼光一如既往,仍当她是高高在上的代使、教门的精英, 一般的尽心服侍。
  连当晚帮她洗净一身狼藉、涂药敷创的,都是另一批陌生的婢仆,翌日孟庭殊便没再见过那些人,彷佛与那段不堪回首的污秽记忆一同埋葬了似的。亏得如此,她才未在自厌自弃、自我否定的杂识中崩溃,身心得以慢慢复原。
  用过午膳,仆妇揭窗撑起,凉风徐徐,已无残冬之寒峭,甚是舒心。孟庭殊靠着软枕,斜卧在窗边的黄花梨木美人榻上,晒着温暖的太阳,忽觉纵在昔日也无这般待遇;便当上护法或长老首席,日子不过就是这样。
  半琴天宫顶层一向是门主专用,她还不曾上来过,据说雪艳青常于此间演练枪杖,本是空荡一片,只摆着更衣用的屏风之类;此际堆满房间的名贵家生,不用问也知道是谁的安排,应搬自门主、乃至姥姥的起居处,其精致华丽的程度,连幼玉房里的亦多有不及。
  不知不觉间,孟庭殊在和煦的暖阳春风里睡着了,梦里罕见地未再出现那丑陋恶心的施暴禽兽,连日来笼罩心头的乌云似正消淡……也不知睡了多久,她身子一动,感觉一物自肩颈滑落,睁开眼睛,赫见是原本搁在床头的一袭外衫,为她披上衣物的俊朗男子正要回座,见她醒来,歉然微笑:
  「我本来以为动作够轻啦,没想还是惊动了代使。」孟庭殊坐起身来,一时间却不知该不该行礼;便想开口应答,依旧吐不出「门主」二字。从征服者的立场看,鬼先生对她可说是礼遇已极,虽说含有代替部属补过的意思,按冷炉谷此际状况,孟庭殊也没有硬着脖颈与鬼先生蛮干到底的筹码,软硬皆失,还谈什么脸面尊严?
  幸好鬼先生举起手掌,示意她毋须多礼,免除了称呼叩拜上的尴尬,孟庭殊虽不认同他侵占教门的恶行,亦不免多生出几分好感。「……代使的身子好些了?」他坐上一只雕花绣墩,翻过桌顶的薄胎瓷杯,随手点了清茶,便如闲话家常般,气氛温煦宜人。
  孟庭殊不喜欢被这么问。这只不过是不断地提醒她曾发生在身上的惨痛记忆罢了 ,落手再怎么轻巧,终究是揭了伤疤。但这人自在的模样她并不讨厌,只点了点头,低低应了 一声。
  鬼先生也不生气,怡然道:「大错已然铸下,我纵使杀了麻福、惩治了采茵,也不能还代使一副清白无瑕的纯阴功体。然世上武境,殊途同归,便在《天罗经》中,亦还有绝学无数,择一精研,未必不能登上极顶,傲视寰宇。依我之见,代使此际所缺,非是纯阴之身,而是一处寄托。」孟庭殊心思机敏,听懂他的言外之意,苍白的面颊微泛潮红,一时不知该如何响应。天罗香之人多半没什么婚娶的念想,层级高的教门菁英因腹婴功阴丹之故,更视男子为采补炉鼎,如同双修一道中男子一贯轻视女子,只当作是提升己身境界之用,不过一助具耳;平等以道侣待之的,其实少之又少。
  孟庭殊虽对自己的姿色颇有几分信心,却没天真到以为鬼先生真看上了她,转念一想,暗自沉吟:「莫非……他想借着娶我,来笼络教门中人?」林采茵当夜在大堂上的表现,可说寒了 一众教使之心,让她这样的女人立于座畔,怕鬼先生这自封的「天罗香之主」也做不长;善待自己、乃至娶她为妻以示负责,的确是收拾人心的一条快捷方式。
  她一向决绝果断,现今之势,要想靠武力收复冷炉谷,不啻痴人说梦,鬼先生虽非正统,若真有一统七玄之心,早晚也要对上的,若能依着他取得有利的地位,确保教门香火不绝,他日无论是乘弱复兴,甚至取彼而代,好过今日玉碎昆岗,片瓦不存。
  「门……门主之意,」她定了定神,垂着纤细的雪颈,细声细气道:「请恕我不能明白。请门主明示。」鬼先生并不知道她是忍着何等的羞耻自厌,才吐出「门主」这个称谓来,对终于从少女口里获得承认,似是十分满意,笑道:「孟代使,古人说:『丝萝不得独生,愿托乔木。』女子总要跟对了人,才有幸福可言。不知代使以为然否?」孟庭殊心想:「果然如此。」忍不住环报双臂,似觉周身冰冷,连透窗而入的午后骄阳都无法稍稍带来暖意。
  然而良机稍纵即逝,她已失去一跃成为高手的纯阴之体,下一根浮草尚不知在何处,虽一想到要同男子肢接,便难以抑制地恶心头晕起来,遑论合卺圆房,料想鬼先生也非心怀眷爱贪恋美色,不过收买人心罢了,应不致强要她的身子……说不定,还嫌她已非清白,心中厌弃……少女抑着蓦孤涌起的自伤与苦楚,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极力装出害羞的模样,轻道:「……全凭门主安排。」料想鬼先生若有亲昵之举,须得尽力忍耐,以免惹他不快。鬼先生闻言抚掌,怡然笑道:「我便知代使极识大体,一点就通。」振袍起身,朗声道:「进来罢。」咿呀一响,门扉应声两分,一条锦袍玉带的高瘦人影立于槛外,双手负后,浓眉压眼、唇薄面青,正是金环谷四大高手之一的「云龙十三」诸凤琦。孟庭殊还未反应过来,却见鬼先生微微一笑,向外走去,与跨入门坎的青白瘦汉交错而过,扬手道:
  「当日大堂一见,凤爷从此害了相思病,对代使念念不忘,说什么也要一亲芳泽。代使花朵般的人儿,千万要将这根『乔木』服侍好了,日后在冷炉谷中,方有立足之地啊!」镂花门扉掩上,将少女凄惶的尖叫哭喊、撕衣裂帛的脆响,以及乒乒乓乓的几凳掀倒声隔绝起来,当中似还夹杂着几下击肉劲响,却不知打得是头脸臀股,抑或其它部位。鬼先生哼着小曲儿,推开邻室房门,赫见袅袅熏香之间,姥姥正盘膝坐于琴几后的蒲团上,房中应有监听的秘孔之类,隔壁孟庭殊悲惨的哭喊呻吟听得清清楚楚,连针砭之间的淫水滋响亦像近在耳畔,比亲眼见得还要明白。
  姥姥双目低垂,似是入定一般,丝毫不为所动,倒是一旁榻上的盈幼玉坐起身来,撮紧的双拳彷佛要将盖在身上的锦被揉碎,若手边有柄长剑,便要上前与他拼命。
  鬼先生视若无睹,啧啧两声,冲姥姥竖起了大拇指。「长老好硬的心肠。一手调教出来的乖巧女孩儿惨遭蹂躏,犹能观心内视,反照空明,干脆抚琴一曲,给她们助助兴罢。」蜋狩云淡淡一笑。「你是胜利者,想怎的便怎的,天经地义,有甚好说?但要做天罗香的主人,此举却是南辕北辙,背道而驰。看来你在北山石窟内所说,不过夸夸其谈,我未驳你,阁下却自打了嘴巴,委实憾甚。」「是了 ,当夜咱们谈到天罗香的主人0」鬼先生故作恍然,拉了绣墩坐下,专对琴几后的华服老妇,背门大刺剌地卖给了盈幼玉,浑没将她放在眼里。
  「长老受先代【主『喜欲夫人』薄雁君遗命,将那猎户的后人接入谷,从小养在北山石窟,深居简出,却把满谷青春少艾,当成他一个人的药罐子来养,阴功大成之日,便要悉数将功力捐给他,以成就一代绝顶高手……可惜天算不如人算,这点想头,却教妳那蘅青姑娘给坏了,是不是?」当他被蘅儿所杀时,抵狩云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好不容易露出的一丝曙光,转头又被绝望所吞噬。
  为了强化天功,她们奉薄雁君之命,将遗体之血炼成药丸,肌束制成肉脯,骨头则磨成粉末;连不能食用的毛发都烧制成熏香,一点不剩地给了那孩子,活化他那得自枯泽血照的特异血脉……去哪里再找一对,花几十年光阴,在肉身内以真气孕成,再把服食者制成丹药,给另一人吃下肚里?
  为求出路,蛆狩云只好将原本预备给门主吸功的雪艳青扶正,并钻研修改「天罗采心诀」,易采补法门为在男子丹田内培养阴丹、以便日后收成的左道异法,天罗香遂成今日之模样。
  「抵长老,」当夜,鬼先生难得收起轻佻的口吻,露出认真的表情,一本正经道:
  「不如……我来做天罗香的门主,妳觉得怎样?狐异门的人入主天罗香半琴天宫,长老自难接受,但我若将七玄统合起来,如玄字部、定字部皆是天罗香的一部份,由我坐上教门大位,为长老实现心愿,将《天罗经》发扬光大,光耀前贤,岂不甚好?」抵狩云初见七玄大会的请柬时,便断定是野心家借故生事,无论所图为何,不过借刀杀人而已,非但无益于七玄,恐是有意害之。然而此际,她才突然发现:这或许是胤丹书的儿子自现身以来,说过最真诚的一段话,就算出自野心算计,「七玄合一」却是他此刻……不!兴许是他一生当中,最初、也是最重要的目标。
  (他是认真的。〉II虽然扬弃了你父亲贯彻一生的磊落姿态,毕竟还是继承了他那未竟的梦想吗,年轻而高傲的狐狸?
  蜋狩云低垂眼帘,似笑非笑,又回复往常的气定神闲,若非碍于眼前的荒谬景况,怕便要手按琴弦,轻拨几声铮综。「胜者为王。你想怎的,我便怎的,刀俎之上,任人鱼肉,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你要做门主,此刻便是门主了,毋须问任何人。」「长老言重了、。」鬼先生仍是盯着老妇人,目光毫不放松。
  「问题是……」抵狩云慵懒抬眸,淡然一笑。「你知天罗香之主,都要做些什么?」鬼先生听她表态,暗自松了口气,面上不动声色,微笑道:「长老还请拭目,瞧瞧我知不知晓。」抵狩云点了点头:「我会好好期待。」「第二件事,」鬼先生打蛇随棍上。「我想问长老要一样东西。」「你要什么?」「记载着冷炉谷内所有暗格、通道、秘密房间的手札。」「你已有了黑蜘蛛……」这点是抵狩云唯一不明、也清楚知道对方决计不会透露的关窍,索性省了无聊啄问,从男子言谈间不经意露出的线索推敲,或许省事得多。「这谷里对你来说,应无『秘密』二字。秘门也好,密道也罢,找到我这儿来问,也不知羞辱了谁?」鬼先生哈哈一笑。「长老这话,于旁人的是道理,须瞒不过天罗香之主。这么说罢……」转过一双精锐星眸,眸底却无笑意,一个字、一个字地迸唇而出,一点儿都不像在说笑。
  「……龙皇祭殿,位在何处?」蛆狩云回过神来。冷炉可陷、教门可灭,只消传承不断,天罗香一脉便能永存世间;与敌俱亡,恐怕非是历代前贤所乐见。当晚,她便爽快将录有谷中各处古纪机关的秘册交给了鬼先生,怎知他翻烂古本,竟未找出半点蛛丝马迹,料想蜓狩云有意隐瞒,方有今日孟庭殊二度受辱事。
  「长老明鉴,我这人心很软的,事事留有余地,并不是什么坏人。」他说得诚恳,彷佛连自己都不怀疑。「邻室这位孟代使阴错阳差,被我手下人破了身子,阴丹折损,于长老已然无用。我们这是示范一下,长老若还执迷不悟,坚不吐实,我便将内四部诸位教使姐姐,一个一个拉进房里,敦请长老鉴赏春光;只消折损过半,天罗香就算完啦,哪怕我立时撤出冷炉谷,将半琴天宫交还长老,教门从此一蹶不振,休说亡于外敌,恐怕连存续都有问题。」说着转头一笑,悠然道:
  「我听说盈代使是长老的高足,锐意栽培,寄望甚深……不如,就从她开始好了?另一位被长老派去黑蜘蛛处卧底的苏姑娘,此际亦在我手中,可是一位标致的冰山美人呀,若将这两位来个双飞,我手下的豪杰怕是人人争先,此间扰攘堪比街市,长老要好生思量。」盈幼玉面色煞白,正欲发话,被姥姥抬眸一睨,只得咬牙吞落。
  「在我看来,最大的问题……」抵狩云低垂眼帘,好整以暇地开口,模样倒有几分像是在抚琴。「是我无从判断,你哪句话是真心,哪句又是虚与委蛇,随口应付;于你,最大的问题,是你自己得先把这个想明白。」鬼先生一挑剑眉,神情饶富况味。「请长老教诲。」「欲掩形容,黑巾覆面也就是了。」蛆狩云悠然道:
  「你舍覆面巾不用,足见想走到白日之下,以真面目示人,一统七玄、为天罗香之主的说法应不是假;然而易容成胤丹书的模样,代表你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亦觉厌弃,配不上这个正统,不假父亲之形象,实无出手服众的理由,遑论把握。
  「问题是皇者霸业,起乎一心。你心无定见,没有『当如是』、『可代之』的雄心,便有霸者的实力,终究难以称皇,乃至建功立业,皆是黄粱。」面上抹有易容油彩,鬼先生真正的表情藏在膏脂堆垫之下,并不轻易显露,片刻才耸肩一笑,怡然道:「长老毕竟是承认了我有霸者的实力,倒也不算太糟。」「用这种法子……」抵狩云没理他的插科打哗,一指邻室,正色道:「你或能宰制集恶道、五帝窟、天罗香,乃至今日的狐异门,但你永远做不了胤丹书。在他之前我们便是这样做,谁也没能成为他。」鬼先生笑面倏沉,进门以来头一次显出怒容,阴恻恻道:「所以他死了。」「却比每一个还活着的人,无限接近『七玄之主』宝座。」姥姥抬起眼,射来两道锋锐视线,沉声道:「无此胆魄,你可回去当你的狐异门之主,继续干些卑鄙龌龊、鼠窃狗偷的勾当,莫再提『一统七玄』四字,辱没你的父亲!英雄豪杰,不是忒好当的,况乎帝皇?」一旁,盈幼玉连大气都不敢喘一 口。要穴被制、无法动武的姥姥明明手无缚鸡之力,较之寻常妇人还多有不如,这短短几句间的气场却压倒了眼前的恶人,本以为鬼先生恼羞成怒,怕要翻脸,谁知姥姥不容对方反应过来,慢条斯理续道:
  「自我入得冷炉谷,没听说有什么『龙皇祭殿』,你说是从贵门秘阁所藏的古书中得知,也只是、一面之辞,兴许是你骗我,没准是冒称古人的书主骗了你,此说纯属子虚。你问我要一处不存在的地方,难不成也要我骗你?」鬼先生恢复冷静,一派轻松,耸肩笑道:「真真假假,总要试了才知道。在我放弃以前,只好继续委屈内四部的姐姐们啦。」蜓狩云面上淡淡的没甚表情,似乎并不在意。
  「我个人是比较喜欢肌肤白皙的美女—」他转头对着榻上的盈幼玉竖掌抵额,歉然道:
  「不好意思啊盈姑娘,不是针对妳。我看下一个就苏合熏好了。长老若还寄望与她I道的耿照耿典卫出来搅局,好混水摸鱼的话,趁早死了心,他俩一并被我擒住,囚于『望天葬』,就算没拿苏姑娘给诸位弟兄开荤,本也撑不了几日。这么一想,我也算做了件好事,让她在死前乐一乐,人生少点遗憾。」「……恶徒!」盈幼玉忍不住低声斥骂,肾目欲裂,衬与邻室哀婉衰弱的悲鸣呻吟,倍显凄绝。
  蛆狩云默然片刻,忽地一笑。
  「假若真有这龙皇祭殿好了。我既不知道,黑蜘蛛也不知道……如此,你还不能知道么?连这点也想不明白,恐怕我得收回前言了,其实你并没有霸者的实力,起码脑子是没有的。」鬼先生微怔,蓦地睁大眼睛,猛然击掌:「……正是如此!」拨喇一响振袍起身,抱拳揖道:「多谢长老指点!」蛆狩云淡道:「你有工夫威胁我,不如让我瞧瞧你这新任的天罗香之主,究竟知不知道该做什么,才能有益于教门。我还在等着看。」鬼先生微一停步,并未接口,倏又转身掠出。
  「姥姥!庭殊她……」盈幼玉捱不住了,急切回头,却听蛆狩云冷冷接口 :
  「妳顾得上她么?若教那厮知道妳也失了纯阴之体,下个便到妳了。他以教门新主自居,断不肯轻易浪费宝贵的阴功宿体,拿破身的做做样子吓唬人。妳急着投身虎口么?」盈幼玉不敢再说,咬牙低头,两只小手绞扭锦被,恨不得刺破鼓膜,不用继续隔着墙板,聆听孟庭殊的悲惨遭遇。
  姥姥定了定神,换过一副温柔神气,和声道:「玉儿,妳过来。」盈幼玉依言揭被落床,娇小玲珑、线条细致的光裸赤足趿着软绸便鞋,一路扶靠几案,步履蹒跚地来到琴几旁。
  她是被移囚至此后才苏醒的,要穴被封,终日躺卧于榻,起身行走原是十分困难。抵狩云命她四肢着地,翘着浑圆紧致的小屁股,如牝犬般趴在蒲团上,双掌分按她腹间尾闾,微微用力,盈幼玉忽觉丹田里涌出一股热水似的熨贴暖流,那种感觉,就像……就像被那貂猪满满地射了 一膣,身子里又麻又热又胀,彷佛被滚烫的浆液汩上了天,快美难言。
  翘臀趴卧的姿态本就极为羞人,这下绮念陡生,顿时不可收拾,盈幼玉娇躯微颤,腿心里尿意忽涌, 一缕稀淡清澄的薄浆已被轻歙的黏闭花唇挤出,沿着光滑的大腿内侧一路蜿蜒,淌至膝间。
  她除贴身小衣,仅着一件薄纱睡褛,这香艳淫靡的一幕自逃不过姥姥法眼,盈幼玉又羞又窘,又怕被姥姥责备,复杂的情思交错下,竟隐有一丝难言的快感,蜜色的细嫩小脸烘热如蒸,闭目欲死,一句话也不敢说。
  姥姥却未见责,温柔抚着她肌肉结实的平坦小腹,喃喃道:「这可是千金不换的珍宝,妳要抱着如死一般的决心拼命守护,保住教门的希望,明白么?」盈幼玉羞不可抑,片刻才会过意来,姥姥所指非是她的身子贞操,而是藏在丹田里的这股奇异暖流。这异象平时不轻易显现,连鬼先生度入真气试探,也丝毫不生反应,似只有姥姥的手法能激得它与之呼应,彷佛在抵抗外侵的力量。
  (这是……这是他给我的么?谷中变乱,他……到哪儿去了?是否平安?〉她忍不住摇了摇头,试图驱散心底依依,告诉自己貂猪并不是人,不过牲口罢了。人,怎能老挂记着盘中飧食,也当它们是人一般的对待?真是太丢脸也太荒唐啦。听姥姥语罢,赶紧应道:「嗯,知道了。姥姥……指点了他什么?冷炉谷中,真有这处龙皇祭殿么?」蜓狩云默然良久,才叹了口气。
  「我若知有这么个地方,早已将它掘了出来。教门多年来武力不兴,什么法子咱们都试过啦,若有龙皇建造的遗迹在此,岂能不一探究竟?只盼天佑我七玄,莫教他先找将出来才好。」00 0、苏合熏袖管内的布合处,缝入一根极细的银针,她将线头拆开,取针验过食水无毒,与耿照狼吞虎咽、风卷云残,将食物扫了个清光。「我的确小看妳啦,苏姑娘。」耿照忍不住冲她竖起大拇指。「我所识女子之中,妳是最能吃的。」苏合熏正以一小块撕自衣角的布片轻按嘴角,眸光倏锐,隐透杀机。
  「你暗示我胖么?」「……妳是从哪里听出这种关连的?」两人把握时间扫光食物,盖因午后的硫磺风暴转眼即至。待大风平息,摇晃的铁笼渐止,耿照挥散白雾,取出长布索II以他二人的腰带撕成数条接起,末端系着苏合熏的小银盒^伸出铁槛甩动几圈,觑准角柱一抛,匡的一声砸在转轮上方尺许,自是什么也没发生。
  左手本非他惯使,投绳更是门精深技艺,耿照于暗器、软兵等均未涉猎,便是双手齐施,抛之不中也是天经地义。他连试几次皆不成功,一旁苏合熏轻道:「我来罢。」耿照有些气馁,正欲将布索递去,蓦听苏合熏道:「……但我也要一起下去,你休想留我在这里。」让林采茵准备牛肉鸡蛋,是为补充攀爬崖壁时所耗的体力。耿照无意待在笼中等死,思前想后,崖底水潭和那高悬的出水口,说不定是脱离此间的机会;上回不及查个仔细,既有把握爬回望天葬来,说什么也要再下去一回。
  苏合熏体力负荷不了,耿照想尽办法说服她留在笼里,看来是一场白忙。他左掌一缩,苦口婆心劝解:「苏姑娘,万一我也气力不继,咱们就别想上来啦。妳在此帮忙盯着,我去去就回。」苏合熏冷冷道:「没我帮忙,你想再下去一回,机会同天打雷劈差不多。还是你要继续试试运气?」耿照突然有点理解林采茵。若他俩从小一块长大,听她这样说话听上十年,或许也会想杀了她罢?世间仇隙非无由啊!莫可奈何,一股脑儿将东西塞了给她,咕哝道:「那好,换妳试试运I」「喀搭」一声轻响,布索绕着转轮飞旋几匝,小银盒撞在柱上,牢牢缠住了轮轴。
  耿照的下巴差点摔出笼槛:妳这也太快了吧?起码喊声「留神来」之类……忽见苏合熏回眸一笑:「闭上嘴,别咬了舌头。」猛拽引索,笼底活门翻开,耿照连喊都没喊,便即坠入雾中。
  她拉着布索悬在半空,修长的娇躯轻荡着,利落地并拢双腿,看准耿照跌穿的雾顶窟窿,松手一跃而下!
  第百五九折谁应念我,付君完璧

  耿照骨碌碌地喝了几口酸泉,上岸时衣裤布靴都吃饱了水,无比笨重,爬得十分狼狈。依原本所想,他应将靴子和绝大多数的衣物缚于笼槛,一来便于攀爬,二来回到笼中时也不用就湿衣上身。谁知苏合熏猝然间启动机关,所有设想都成了泡影。
  他除下靴子,盘膝运功,功力尽复的碧火真气搬运数周天,全身毛孔透出氤氲白雾,要不多时衣裤已干。此举倒非克?烘干,而是自腹中食物提取元气,寻常人要三时辰才能消化完毕,转化为行走坐卧之所需,以碧火功为之,不过就是盏茶工夫。
  耿照睁开眼睛,发现苏合熏的衫裙全披挂在自己身上,她浑身上下仅余那件缀着红边的黑绸肚兜,由背影望去白皙一片,腰臀起伏动人,几近全裸,两条长腿伸进水里,百无聊赖地踢动着,双手轮流将一把把湿发拧干。
  「你好啦?真快。」她拎了件穿在外衫里的月白中衣裹身,仅至腹间的衣襬下露出两条浑圆修长的腿子,衬与腿心一撮乌黑卷曲的稀疏纤茸,益显得肌莹如雪,竟比中衣更白。「你这门内功好生厉害,连烘衣也使得。」耿照哭笑不得,不好伸手径取她衣物,只得端坐如菩萨,认命地给女郎充当衣架。
  苏合熏信手拈下襌裤,试了试干爽程度,神情极是满意;还未开口,耿照黑脸顿沉:「我不想听到关于烘干衣物的任何事。连赞美也一样。」她遗憾似的蹙了蹙眉,背转身去翘起两瓣绵股,弯腰窸翠一阵,着好衣裤鞋袜。
  「……是真的很方便啊!」「妳不说出来很难受么?」今时不比昨日,两人吃喝已毕、身心俱足,昨夜又在笼中尽量休息,加上前度攀爬所累积的经验,欲抵出水口毫无阻碍。耿照环视结满乳黄结晶的甬道,试图刮去表层积磺,还原本来壁面,缺了称手的工具成效不彰,只好断去此念。
  不断流出酸泉的水栅如苏合熏所说,几无锈蚀,恐非寻常镔铁所造。
  「此地是给人进出的,」耿照一指两人立身处。「否则毋须做成『凹』字型剖面的引道结构,刻意留下两侧高岸,还铺了青砖。这面墙后另有玄机,此间定有开启墙面的装置。」伸出左掌,在凝满硫磺的墙上四处掀按,找寻机括。
  苏合熏也没闲着,轻轻巧巧跳过水面,在对岸的墙底如法炮制。
  未几,忽听「喀」的一响,她将一块并掌大小的墙砖推陷寸许,滑动的感觉虽略有迟滞,该是机关经年未启所致 ?后传来「喀搭搭」的一阵机括密响,却什么也没发生。
  耿照跃了过来,仔细观察墙砖周围的痕迹,蹙眉道:「能否再推入些?要开启这么大的砖石闸门,以此处机括内陷的程度,似有些勉强。」苏合熏双手用力,仍丝纹不动,摇了摇头:「兴许是我气力不够。」撤了手掌,侧身让出位置。
  她移开柔荑之后,陷下的墙砖并未滑出,墙后悄静静的一片,已无机簧转动的声响。耿照单掌抵住,运功推去,墙砖稳若盘石,一丝松动也无。
  他昨儿攀爬峭壁时激发潜力,复以得自虎帅遗刻之启发,使碧火真气与鼎天剑脉脱出禁制,不仅顺利恢复运转,更隐隐有境界提升之感I那种微妙的感觉无比玄奥。周身力量充盈,然而却十分稳定,运使真力之际,似能预知动作须使劲若干,便是恰到好处;出手一试,果然如此,晓畅一如流水行云。
  无论笼中投索,抑或攀爬岩壁,尽皆如此。耿照未练过圈绳,每一掷却能准确无误地投在转轮之上,只是缺了经验和手法诀艰II世上毕竟有须千锤百炼、日积月累方能获得的物事,此非神功机遇之所能致II单以准头及劲道论,任谁也看不出是头一次投绳圈物。
  他一按墙砖,心头便浮现灵感,明白催动四成功力,即能将之击毁;其反应之快、估量之精准,犹如天谕,未及动念已然觉察,不禁自嘲:「问题是我没想毁掉这块砖,我想开的是机关啊。」苏合熏扭过螓首,微蹙柳眉:「你说什么?」耿照啼笑皆非,突然间,生出一股犀锐直觉,念头尚未浮现,身子已自行激发骊珠奇力,畅旺的碧火真气稳稳压制化骊珠,将奇力导入坚不可摧的鼎天剑脉中。
  耿照脐间大放光明,映亮了原本幽暗的引道,由左手掌心输出的奇力却细如丝缕,如水银般渗入石上毛孔,透入墙中。
  自得骊珠以来,耿照饱受失控的奇力所苦,虽屡屡得此珠救命,临阵被它倒打一耙、以致生变的次数,也多得数不清了。如此际般精准控制奇力的滑顺快感,他简直是连作梦都没想过,兴奋地睁大眼睛,感受力量蜿蜒而入,拨转齿轮、绞扭旋杆……喀喇喇的机括转动声再度响起,越发越激烈,轰隆一震,中央引道的酸泉忽然断流,震动却持续提升,底墙的硫磺被软软震落,从中两分。
  墙后,两排罩着水精蚌壳似的壁灯接连亮起,不知火源来自何处,亦未见烧烟袅燃,红炽灯芒映出一间宽阔石室,流水仍是居间穿过,中央有个八角池子,水底似有什么物事,石室外却看不真切。
  耿照依依不舍撤了奇力,这种「以无厚入有间」的精准驾驭难以言喻,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气力彷佛用之不竭。
  石门打开之后,引道水面明显降低,看来此门是以水力推动,源头引之开启石门,少了活水补充,是以水面下降。若引道之水始终未升,代表维持石门开启的力量未减,应不致断了去路。
  耿照想起三奇谷的闸门亦采水力推动,运用之妙,更甚当世,果然两处遗迹必有关连,纵非出自一人之手,亦一时之作。
  两人并肩而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石室底的墙面上,刻着一幅巨大的图腾,其形如鲎、腹下八足,看来像是一只摊平的蜘蛛,偏偏底下拖了条剑锋般的长尾,模样甚是狰狞。
  「这是……蜘蛛么?」耿照有些疑惑,一时难以确定,转头问苏合熏:「天罗香所用旗帜,有这样的图形么?」苏合熏摇了摇头,忍不住蹙眉。「我没见过。」石室内无有任何家生,四壁却刻满怪异文字,耿照虽是一字不识,却觉异常眼熟,倏然间心弦触动,击掌道:「是了,这是天佛图字!」苏合熏微露诧色:「你也识得天佛图字?」耿照有些不好意思,抓了抓脑袋。「这个『也』字恐怕不大合适。我在莲觉寺做小和尚时,曾在一座古经楼见过,却没学过怎么辨读。」苏合熏「嗯」的一声微侧螓首,上下打量他几眼,啧啧道:
  「你的人生倒是挺多采多姿的,连和尚也做过。」「……是我想多了 ,还是妳真没有夸奖的意思?」苏合熏在被送入禁道以前,曾随姥姥研习过两年,这种近乎失传的古文艰涩难读,连姥姥自己所识亦极有限,也不曾告诉她学来做甚,只说若在黑蜘蛛处见得此文,无论大小精粗,尽量录下誊本送出;要是黑蜘蛛有传授之意,务必学习透彻。
  这是她卧底禁道的首要任务之一。
  「看来,黑蜘蛛手里有一样以天佛图字写就的物事,姥姥亟欲得之,却不便对妳明言。」耿照听她所言,沉吟再三,忽又问道:「那黑蜘蛛教了妳么?」苏合熏淡淡摇头。「我入禁道至今,未曾见过图字,也可能是她们并不信我。
  你和染红霞去过的那间石室,便是我除禁道以外,唯一待过的地方。」不知为何,耿照听得有些酸楚,唯恐牵动她的心事,笑笑岔开话题:
  「那好,妳表现的机会来啦。我普通字都认得不多,这图字于我直如天书,妳且看看,或许能找到离开的线索。」苏合熏抚着墙上阴刻的图字,目光不住于四面石壁之间移转,片刻才喃喃道:
  「有太多我不认得的图形……该说是大部分我都不认识。不过有个字似是关键……喏,你瞧这个。」指着一枚拳头大小、形似蜘蛛的图样。
  耿照看了几眼,忍不住道:「这个字……跟那边的图腾好像,分明是蜘蛛的模样,却拖了条蝎子也似的尾巴。」苏合熏道:「我本也以为壁上的图腾,是古时教门的标记,代表蜘蛛,见了图字才知全想错啦,这个图腾不是蜘蛛,而是枯泽血照。这枚图字在龙皇时代,就是『枯泽血照』的意思。」天佛图字与现今东洲通行文字不同,非是单音独体、一字一义,有时一枚图形能表达相当复杂的意涵1这点明姑娘亦曾经对他说过。耿照始终认为,以明姑娘的聪明才智,应能通晓此种神秘古文的,她既矢口否认,自也无质疑的必要。
  「枯泽血照」云云,耿照略有耳闻,印象中与千年雪伏苓、万载何首乌差不了多少,都是传得神而明之,但没人见过的物事。捕照一行,在东胜洲是相当神秘的团伙,多半以宗族为核心,怎么追踪照的踪迹、何以引照、如何抓捕,乃至该怎样服食,都是传子不传女的大秘密,是宁死也不肯泄漏之事。
  捕照人居无定所,整团人追逐照迹,出没于深山大泽;这个据说最初起源于东海的神秘行当,如今已分散于天下五道,但传说中千年转赤的「血照」并不是谁都能捕,能得百岁以上的紫照,已足半生富贵丄二十年以上的青照,则是富人延生续命的珍品,比蔘药名贵得多。
  流影城送呈平望都的贡单之上,曾出现过「西北天镜原六百岁金花紫照一对」这种吓死人的不世奇珍,时人皆云昭信侯出手豪阔,举世无双,无怪乎圣眷之隆,亦是宇内罕有。
  耿照抚着墙上的照形图字,想趁机将这个字学起来,边记忆它的模样,一边问道:「这字是『照』的意思呢,还是专指血照?其实我本想问妳,这图形中哪个部分是指『血』^」苏合熏摇了摇头。
  「姥姥说,这字指的是『枯泽血照』,乃是照中至高。照须历千年岁月,背甲才能由紫转赤,称作『血照』;而三千年以上的血照,背甲由赤红转为赤金,色泽如火焰般鲜烈,到得这时,这照一触地面,方圆数十里内生机尽绝,非吸够足以沈睡千年的食养,绝不肯休眠,故称『枯泽血照』。」耿照咋舌:「好霸道!这……简直是魔星了。世间真有这种东西么?」「我也不知。」苏合熏耸肩。「但血照肯定有,我师祖婆婆吃过一对。她老人家姓薄,讳上雁下君,人称『喜欲夫人』,是当时武林中公认的第一美人,至寿纪八十有六归天时,看来不过四十许;死后遗体莹润,宛若生前,毋须药料亦不腐。
  姥姥亲见,决计不假。」她一眼即认出此字,盖因传授抵狩云天佛图字的薄雁君,便是为了能再找出一对千年血照,才费心钻研教门古籍,并将所得授与身边亲信,倚作光大宗门的终南快捷方式。
  壁刻除了文字,还有线条朴拙、描绘却颇为生动的壁画,线条间似本填有各色油彩,然日久斑剥,如今只余轮廓。耿照不通天佛图字,百无聊赖,索性研究起壁画来。
  顶端第一幅壁画,绘着一只鸟笼,吊在悬崖边上,笼里囚的不是鸟,而是一头牛。
  耿照想:「是了,这图绘的是『望天葬』。但不关人而关牛……却又是为了什么?」第二幅图则是笼底翻开,牛只挣扎掉落,底下重迭的数道水波纹上,浮着一只螃蟹似的巨大怪物;第三幅图则毫无意外的,背着厚厚甲壳的八足蟹怪将那牛啃得剩下一副牛骨架子,寥蓼几笔勾勒出来的牛首髑髅,模样甚是可喜,不知怎的却透着一股怪异的森然。
  毋须通晓天佛图字也能明白,那巨怪其实不是什么螃蟹,而是石壁图腾所代表的「枯泽血照」。
  耿照这辈子没见过一只活绍,执敬司的老人倒爱吹嘘有福缘瞥见过当年贡品单上那对紫照,说是「巴掌大小」,颇有不虚此生的得意。城中购来给独孤天威进补的青照,据说没比蜗牛大上多少,相较之下,巴掌大的六百岁金花紫绍可说是大得吓人了。
  这样的壳虫就算活到三千岁,也决计不能长成一头巨型蟹怪,耿照宁可相信图只是表意,牛落到水潭里,精血就被传说中的枯泽血照吸干了,只余枯骨。而第四幅图又将画面拉回望天葬,两排披着连帽大氅的人站在悬崖上,似正望着空荡荡的鸟笼,从身形看全是女子,前排的人形轮廓中还残留些许白垩,后排则涂上了石墨之类,看得出是一身黑衣。
  「这幅图旁边的字,我能看得懂。」苏合熏凑到他身边来,指着紧密环绕着壁画的天佛图字。看来其它几面墙的解读不甚顺利,只有一进来的这面简单些,勉强拼凑得出文义。
  「图上说什么?」「大意是说:无论黑祭子或白祭子,愿追随献祭而去、不老不死者,便能统领所有的人。」苏合熏摸索着图字喃喃道:
  「这段文字出乎意料的简单,像是某种谕令。天佛图字难读的不是字义,而是当它们排列起来时,彼此之间所产生的对照牵引,会让文义变得非常复杂。姥姥说那时代的人,似乎以此为美,像是诗韵修辞一般,只有上谕、誓言或法令一类,才会用最简单的方式说,以免过于繁复,语焉不详。」耿照抱胸沉吟。
  「『黑祭子』若指后头那排身穿黑衣的女子,倒有几分像是黑蜘蛛……这么说来,天罗香的先人便是前头的那排『白祭子』了。似乎在古代,两边首领是同一个啊。」「要跟着献祭的牛一起跳下来才行。」苏合熏提醒他。「没被枯泽血照吃掉的话,便能统领天罗香和黑蜘蛛了。」耿照笑道:「我们俩也行啊,跳下来又没死。快把壁画拓下来带出去,说不定黑蜘蛛看了,立时跪满一地,奉妳我为主,咱们最棘手的问题便解决啦。」见苏合熏抱臂仰头,微微蹙眉,似是在思考什么,还道她较了真,拍拍她的肩膀:
  「喂喂,说着玩的,妳千万别当真啊丨11苏合熏摇摇头,正色道:「我是在想,这儿的刻文记载了枯泽血照之事,师祖婆婆当年与一名捕照人少年,在冷炉谷外意外获得一对血照……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连?」「妳们对血照如此了解,」耿照忽问:
  「是因为师祖婆婆的缘故么?」「嗯,姥姥是这么说的。」「据我所知,『捕照人』是非常神秘、充满禁忌的一行,他们捕照卖照,却死都不会泄漏照虫的丝毫细节。就算师祖婆婆嫁给了那名少年,成为捕照人的亲族之一,那秘法连传女亦有不能,何况媳妇?妳们对捕照的了解,却是从何而来?」苏合熏没想过这个问题,微微一怔,侧首道:
  「我不知道。我所知俱是姥姥传授,姥姥教过捕照的禁忌、服食之法等,吩咐不能说与他人知晓。我猜……是师祖婆婆教她?」这么一来又绕回了老路,撞上耿照筑起的那道疑墙。薄雁君非捕照团伙出身,是谁教了她这些?
  「我认为,姥姥、乃至师祖婆婆所知,兴许来自教门的古籍也说不定。」耿照一边思考,一边推敲:
  「我有个大胆的猜想。倘若这间石室,从有冷炉谷以来便已存在,墙上壁画乃古时教门前贤所遗,那么『天罗香』的号记或许并非蜘蛛,而是血照。只是传承千百年后,照这种壳虫益发稀罕,等闲难见,成了传说之物,血照的图腾才被误以为是蜘蛛。」苏合熏美眸圆瞠,忽想到了什么,指着壁上另一个天佛图字。
  「这字指的是『祭子』,古籍中最是常见,似在古纪时,祭祀是普遍的活动,无事不占,无有不祀。你瞧这图,像不像一个人捧着俎豆,匍匐前进?」耿照一看果然有几分相似。苏合熏续道:「天佛图字意涵复杂,须参照前后文义,才能厘清。但这图注似是谕令一类,言简意赅,才翻作『祭子』。」耿照会过意来。「所以……这个字也可以有别的意思?」「手捧贮盛食物的器皿,除了祭祀外,亦可作喂食解。」苏合熏沉声道:
  「因此白祭子与黑祭子,也能说是『白牧者』与『黑牧者』。若你的猜测是对的,她们便是牧养血照之人!」解读天佛图字非是一时三刻能成,苏合熏被他的假设挑起兴致,埋头钻入壁刻的小小天地间。所幸今日风暴已过,在明日林采茵遣人送来飧食前,「望天葬」应不致有闲人进出,耿、苏二人留在石室中过夜,暂无泄漏行藏之虞。
  况且比起槛栅镂空的鸟笼,此间仅一面进风,较悬崖之上温暖许多,复无晃摇扰眠,要是还有一点治馋的熟牛肉条,直是人间天堂了。
  酸泉流经处无有生机,水潭崖壁上莫说林树,连杂草青苔都没见,自无枯枝生火。耿照取了些硫磺块碾碎,运起碧火神功一搓,不料燃起的却是气味刺鼻的青蓝焰,而且燃烧速度甚快,难以烘烤取暖。
  「你想吃鸡蛋,明儿就有了。」石室里苏合熏闻到异味,忍不住蹙起姣好的眉头。
  「这味儿像是臭掉的鸡蛋,你难道分辨不出?」「我在生火I」耿照没好气道。
  「若是想烤衣服的话……」苏合熏好心提醒:
  「你那门内功好用多啦。」「不要再提烘衣服的事!」幸好石室壁上的水精灯长燃不息,纵使天色渐暗,也不怕没了光源。他好不容易放弃了生火取暖的傻念头,为打发时间,在石室里四处兜转,试试哪里还有暗门通道之类,直到注意力转到石室中央的八角水池之上。
  壁上的长明灯位置显然经过精心配置,所有的光照均有意无意避开了中央的水池,此际引道里的酸泉渐竭,高未盈尺,池子中心遂露出一方小小的八角祭台,上头嵌着一块径长一尺、高约尺半,似水精非水精、似冰块非冰块的奇异嶙石来。
  〈这是……烟丝水精!〉与在三奇谷中之所见,这块半透明的嶙峋异石尺寸小得多,石内烟丝也更多更混杂,似是当中裹着什么,隐隐见得一抹乌影,却因照明的角度刻意避开之故,细部难以辨清,灰蒙蒙一团,比三奇谷那枚污浊得多。
  耿照在池边观察片刻,把心一横,褪下靴袜卷起裤管,扑通一声跃入池中,没
  敢伸手,左掌虚按脐间, 一边留心骊珠有无异样。苏合熏回头见着,本欲随口揶揄两句,见他神情凝重,心头微凛:「你认得此物?」「我也不敢肯定。」耿照犹豫片刻,抬头道:
  「苏姑娘,能否请妳先出去一会儿,到外头避一避?我上回接触此物时,发生……发生过不好的事。」苏合熏望了他片刻,点了点头:「好。」径往硫磺甬道走去。
  「……妳不问我是为什么?」耿照有些诧异。
  「你是为了保护我,对罢?」苏合熏头也不回,修长的背影优雅动人,说不出的好看。「我猜你不是为自己。我信你。」耿照不由一笑,绷紧的精神略见松缓,毋须赘言的心情实是爽人,彷佛天塌下来都不怕,松了松左腕关节,不忘提醒她:二会儿我若有什么异状,妳千万别靠近,离得越远越好,我自己能恢复的。」「这点,你也只能信我的判断了。」苏合熏淡淡一笑,模样却认真。
  耿照无奈摇头,不知怎的却不甚担心,暗提真气,将左掌按上水精。
  什么也没发生。
  静候半晌,他不免有些尴尬,暗暗催动碧火神功,往水精内度入真气,水精却未如三奇谷瀑布圆宫的那枚般绽放光芒,更别提什么神识被吸入虚境,见得古纪时代的影像画面。
  耿照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无意间也将右掌按了上去II因手筋被断,伤口尚未完全复原,碧火真气阻于腕间神门穴,再难寸进;原本留滞体内的吸功诸点,亦随昨日那一记「落羽天式」所生之新力,绝大部分转化为陷地为坑的破坏能量,只余一抹余劲在碧火真气阻绝处,对运动右腕无甚帮助。
  真是难看的垂死挣扎啊!他忍不住泛起一丝苦笑,回头道:「苏姑娘,看来是我想错啦,这石头不是我以前见过的那II」苏合熏俏脸忽变,厉声叱道:「别分神!快瞧!」耿照霍然转头,赫见水精内的灰白烟丝不住向外扩散,同时迸出劈啪的细碎裂响,转眼几不见透明的部分;中央那团灰蒙蒙的影子随之深黝起来,似乎骨碌碌地冒着气泡,整块水精猛地震动起来,耿照只觉体内精血一晃,内外诸力飞快离体,远较残拳余劲更加狞恶凶猛,势不可当!
  这种「浑身精元震荡」的恐怖之感,他仅在宝宝锦儿那未成的「赤血神针」下尝过一回,此际却、非元神遭受攻击,更像力量被吸收过巨,损及精气,然而毕竟是外因所致,与残拳余劲自内而发不同,耿照一惊回神,全身诸元自行调动,鼎天剑脉强固百骸,碧火功则全力抵挡这股异质吸力,配合无间,浑如六合运转,形成强大真气防壁,堪与水精僵持不下。
  水精内部的龟裂似未歇止,耿照全力运功抵挡,难以撤放双手。碧火神功与鼎天剑脉被骇人的强敌激发潜能,如炽焰烧到了极处,渐转青白,体内诸元交融成一片;上一次耿照有这种感觉,乃是三乘论法与李寒阳交手,突破心魔关铸成剑脉之此际攀升的强度却远远超过了李寒阳的刻意培养,更无丝毫护持,眨眼间来自水精的吸力翻高一倍不止,碧火神功被逼着持续增幅,交融的诸元根本没有喘息的余裕,无法重塑定形,而熔炼仍在剧烈发生,逼近至昨日上崖时的至高巅顶,停滞不过眨眼,旋即突破,冲上难以想象的高峰!
  耿照彷佛可以听见经脉各处劈啪迸响,坚不可摧、宛若金钢石般,就连重击膻中气海亦毁之不去的鼎天剑脉,被硬生生拓开,连诸元交融的沸滚状态,都阻不了裂痕产生;如非耿照全身功力已至水乳交融之境,这下便能教他七孔爆血,破体而亡。
  而吸力居然还在持续增幅。
  抑于右腕间的吸功噬点失去束缚,转向对抗水精,脐间化骊珠更绽出豪光,彷佛被水精汲得惊慌失控,源源不绝向他灌注奇力,欲巩固摇摇欲倾的半圮城墙。
  〈这……这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什么东西啊!〉难以言说的恐怖感,瞬间攫取了少年。
  耿照平生从未遇过如此可怕、又如此使不上力的绝境,以此际攀升之强度,便是单对岳宸风,亦有把握一击杀之;力量堆栈之甚,连三奇谷外的神秘灰袍客也未必能正樱其锋……但水精吸力仍持续增强,只要稍一松懈,即遭吞吃殆尽。
  苏合熏本欲助他,踏前两步忽然跪倒,浑身精血像被什么无形鞭索抽了 一下,剧荡欲分;远方风里,林鸟扑翼声不绝于耳,隐隐挟着满山兽奔的惊惶异响,竟连谷中大风亦不能尽掩;传说中魔星现世的恐怖场景,也不过就是这样。
  她蓦地警醒,见水精灰翳内似有虫足祟动,失声道:「是枯泽血照!石头里藏的,是……『枯泽血照』!」啪的一声脆响,布满龟裂的「水精」顶部爆碎开来,一团黑影飞出,耿照顿觉巨压一空,烧融般的身子忽地冷却,崩裂凝形,具化成创,呕的一声鲜血狂喷;灵台倏然清明,听苏合熏叫喊,省起「方圆数十里生机尽绝」云云,浑身发冷,心只一念:
  「……浩劫!」碧火神功鼎天剑脉难以再运,灵光乍现,以余力刺激脐间化骊珠‘ ‘「枯泽血照!天地间有什么走兽飞禽,能胜得这般食养!」蕴着无限生机的白光透布而出,映得壁间一团乌影倏然回头,耿照及时并掌挡下,仍被巨大的撞击力掀翻过去,左手抓紧坚硬光滑的虫甲腹裙,使不上力的右掌却难撑持,只好屈起右膝辅助,「喀」的一声脆响,将那物牢牢抵紧池壁,不使飞去。
  他到这时,才看清了「枯泽血照」的真面目I枯泽血照通体乌沉,约莫西瓜大小,背甲如鲎,厚甲裙边微向内折,由腹间看来,体型宛若一只极其硕大饱实的蜣螂(囊金龟),只是腹下八足,又异于寻常昆虫。
  枯泽血照被牢牢摁住,八足节肢不住屈伸张弛,发出格格细响,足尖扣在耿照手背腕间,那极可怕的强大吸力再次涌现,耿照咬牙奋起余力抵挡,赫见枯泽血照渐渐转红,甲隙间绽出刺目红光,炽红之中隐约透出熔金般的灿亮,耿照四指如握烧红烙铁,痛得惨叫起来,白烟不住自掌间窜起,满室都是难闻的肉炭焦臭。
  I可……可恶!
  耿照终于明白自己有多粗心。他早该想到的。
  为免「枯泽血照」灭绝生灵,建造这冷炉谷的先人才将牠养在酸泉之中,在无法蓄养生机的火山酸泉里,枯泽血照便只能静静沈睡……那层外壳并非烟丝水精,而是某种凝封之物。将枯泽血照封住后浸入泉中,这是千年来牠未曾灭绝冷炉谷方圆数十里生灵的唯一原因。
  眼下后悔已来不及了。脱出水精凝封的枯泽血照,摄食精血的力量更加霸道,摄食后坚逾金铁的甲壳有如烧化的铁汁,再继续握持下去,恐怕不一会儿工夫便要烧融见骨;而耿照的体内诸元距离崩溃仅只一步,无法二度承受那样剧烈的催鼓竞赛,此消彼长,胜负已定。
  更可怕的是:当他正苦苦坚持之际,枯泽血照那剑片般的长尾突然「格格格」地扭了过来,颤欧的尖端绕着他脐间转,骊珠奇力离体的速度更快,瞬间令耿照产生抽肠之感,痛得雄躯剧颤,咬牙低咆。
  然而枯泽血照似未餍足,剑尾如虫足般格格乱扭一阵,猝不及防地刺入他脐上寸许处,整截尾锋几乎没入腹中!
  「……耿照!」苏合熏失声尖叫,强支身子奋力匍匐,发狂似的往池缘爬去。
  耿照双目圆瞠,一缕鲜血溢出嘴角。还未反应过来,枯泽血照拔出血淋淋的锐尾,格格颤扭,「噗!」一声刺入脐^^!
  (牠……牠想挖出化骊珠!〉耿照痛欲昏厥,体力精力随重伤失血飞快流失,凭一股过人的嚣悍狂气撑持,右手一松左掌加劲,死命将照腹压于壁间。蓦听「喀喇」一声,石造的池壁竟被他压得裂陷龟裂,枯泽血照八足屈伸,令人牙酸背痒的格格细响,自是丝毫无损。耿照低吼着挪动身体,与那条剧颤扭动的剑尾拉锯,将之一分、一分地,从腹间硬生生拔了出来。
  便非枯泽血照所为,这已是足以致命的重伤。耿照心知今日无幸,注定要死在这里了,无暇顾及其它,一心避免苏合熏受害,以及该如何封住这头怪物……若能闭起石门,那就好了。水栅的缝隙牠钻不出去,待酸泉重新注满引道,除了我的尸体,枯泽血照再无摄食的来源,只能乖乖沈睡I「苏姑娘……」一瞥女郎爬至池畔,忍痛叫道:「快……快出去!关……关上石门……快!」苏合熏神智清明,大声道:「此法无用,我关不上闸门!枯泽血绍的甲壳刀枪不入、水火难侵,弱点在甲隙……你看牠腹胸之交,是不是有个拇指大小的菊形软凹?」耿照唇面皆白,眼前金星乱舞,勉力訾目,果见牠腹间胸膈有个菊花似小小凹陷,约莫拇指大小。他左手拇指奋力一摁,枯泽血照挣扎起来,反应远较前度要激烈得多。「接……接下来……怎办?」「弄死牠!」苏合熏咬牙切齿。「那地方,叫『食照孔』!」耿照突然醒觉,拇指尖死命摁入,「波」的一声甲裂指陷,戳出一个铜钱大小的圆孔来,漏出如熔金般的滚烫体液,滴在耿照腹间。枯泽血照发出「叽」的尖锐刺响,蛛爪乱扭一」阵,猛地甩起剑尾,胡乱往耿照胸膛一扎。耿照避无可避,顿被洞穿右胸!
  他几乎失去意识,迷迷糊糊中只觉照腹上的戳孔洞飞快复原,原本铜钱大小的破孔缩如钱眼般;软软垂颈,赫见腹间伤处也正自收口,枯泽血照的滚烫汁液只烧穿衣布,却被他的身体吸收,使伤口得以迅速痊愈……^食照孔。
  苏合熏的声音掠过脑海,耿照灵台倏清,剥的一声,再度捏碎照腹软凹,使劲掘开,不理血照挣扎,连剑尾都未拔出,张嘴凑近照腹,死命吸吮金汁!
  烧融般的灼热痛感一路从口腔、食道蔓延至腹中,耿照浑身剧颤,深知这是拯救周遭生灵的唯一机会,无论血照对自己造成何等伤害,决计不能松口。也不知吞食了多久,神智渐复,掌中嘴下的血照不再灼热,虫壳也回复成最初黑黝的蜣螂模样,八足僵直,如蛇一般乱扭的剑尾亦软垂不动,末端还插在他胸膛里,不知怎的却不如何疼痛。
  他头一歪,连着血照脱力倒于浅水,荷荷喘息。
  恢复元气的苏合熏一跃而下,将他身子翻正,揪着剑尾随手拔起,耿照低咆一声,蹙眉道:「痛……很痛耶!」突然有点想笑,奋力睁眼、撑大瞳孔,死盯着她瞧,狼狈又怪异的模样甚是滑稽。
  苏合熏检查他胸前腹间的伤口复原情况,蹙眉道:「你瞧什么?有什么事这么好笑?」耿照怡然道:「我每回死里逃生,睁眼头一个便是见到妳。见妳便知自己还活着,忍不住笑了出来。」苏合熏没搭理他,翻翻他的眼睑,又检查了他的呼吸脉搏。
  「你现在觉得怎样?有没什么怪异的感觉?」「我觉得脸……很烫,全身……全身都在发热,还有点……有点痒似的。说不上来,总之是有点怪怪的。我怎么了?」苏合熏没接口,而是动手解他的衣服,将他剥得精光,跟着褪去衫裙,脱得一丝不挂,连每回解衣均不离身的那件红绳黑肚兜也没留下,赤裸着白皙修长的玲珑娇躯,趴在他身上。
  与她细致凉滑的肌肤一触,耿照舒服得差点呻吟起来,周身火烫的不适感约略减轻。
  「服照是有秘诀的。」她镇定地对他说,但耿照总觉她语声里有一丝轻颤,不知为了什么。
  「绍汲取生机,十数年乃至百数年一孕,子嗣极少,生命力却强。对人来说照是大补,不能随意服用,否则元阳强于身躯,是身子会先承受不住。」这道理同碧火神功的心魔障差不多。
  耿照忽然会意:为避免精元太强反而伤身,在身躯适应强大的精元之前,须不停将多余的元气排出,才能循序渐进,增补受益。
  「最理想的情况,是一对照分别由一双男女服下,以双修之法,助彼此导出余元,帮助身体度过适应的阶段。然而,即使不懂双修,两人的身体同受一对照虫增益,强度相当,只要持续交媾,效果也差不多。」「喜欲夫人」薄雁君当年或即如是,耿照想。
  她与出身捕照人团伙的少年分食,在血照剧烈改变身体时,靠激烈的交媾不住消耗溢出的精元,直到身躯能承受血照之力为止。
  过去独孤天威服食青照时,城中须多备处女,有谣言说城主渐失雄风,玩女人只是过过口手干瘾罢了,便不再服照,想来也是这个缘故。
  耿照心念一动。这么说来,是苏姑娘要为我……「你吃的是枯泽血照,在你之前,从没人吃过这么厉害的照虫,我不知道会怎样0」苏合熏冷静解释道:「但你的身子似乎特别能适应枯泽血照的精华,像淋到血照体液便能使伤口愈合,过去我没听姥姥提起过。也许你吃了不会有事。
  「我没跟着你吃血照,姥姥说,若是贸然交合,承受不住你的力量,我死了事小,没人帮你收拾爆冲的精元,你最后仍难逃一死。我不会让你死的,这点也只能请你信我。」耿照不知说什么好。过去,他可能会力劝苏合熏守住清白,自己的问题自己承担,但如今,若要于「死在这里」或「夺走苏合熏的贞操」之间做抉择,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他不是不能死,然而死于此间,连他都无法原谅自己。
  本想说声「知道了」,腹中突然像爆开一团火球,一股难以形容的滚烫热流溢满全身,像是各处经脉又开始烧融起来,但这回却与力抗枯泽血照时、被逼着提升境界,以致撑裂经脉,几使体内诸元崩溃的情况不同,化开了的经脉管壁依旧维持形状,而非融炼欲崩,彷佛被两片阴阳模刻前后一夹,在完美的型铸中修补裂痕,重新交融成一片I000耿照清醒时,皮肤上熟虾似的红热渐褪,石室里似乎多了股莫名的氤氲朦胧,他注意到身下浅水降低许多,猜想是持续散发的高热,蒸散了池底残余的酸泉水所致,可见血照精华修补身躯时所溢出的余元何其惊人。
  他胸口、脐眼附近三处致命伤口 ,早已消失不见,愈合的肌肤宛如新生,连瘢痕看不出。不惟前些日子惨遭虐打的瘀青裂创,就连与岳宸风决斗受伤所遗,乃至童年时调皮捣蛋留下的疤,全都消失殆尽。
  「像个新的人似的。」耿照忍不住想,缓缓举起右手。
  原本被断去的手筋,如今已不见一丝凄厉创口的残迹,他用力握紧拳头,然后松开,再握紧……不知反复了多少次,回过神时,才发现眼眶之中溢满泪水,最想做的却是一跃而起,朝着深不见底的地热谷底放声豪笑,与凄绝的谷风一较高低!
  I天未亡我啊,鬼先生。老天要收的,只怕是你!
  趴在他腹间闭目小憩的苏合熏,被轻微的震动惊醒,抬起一张秀丽绝伦的瓜子脸蛋,不及揉揉惺忪睡眼,本能便伸手去捋他腿间昂扬的紫红怒龙。耿照这才发现她嘴角、颈颔,乃至锁骨间的小巧圆凹里,无不沾挂着化水的薄精,晶亮湿濡,液丝牵引,也不知她到底吃了多少,才能留下如此鲜明的残迹,衬与她冷艳清幽的容颜气质,说不出的淫靡诱人。
  他只看一眼,本就勃挺未消的龙杵益发硬得怕人,又弯又翘,又是烫手。
  苏合熏口手并用,帮他弄出了无数次,立时察觉有异,揉揉眼睛,随手将蓬松紊乱的云鬓勾过耳后,淡然道:
  「你醒啦?」便欲撑起。但见细直的藕臂间夹着一双轻软绵弹、又尖又翘的嫩乳,明明不甚巨硕,浑圆饱满的乳廓被细腰纤臂一衬,只觉份量十足,手感定无比骄人,堪比最鲜润纽致的杏仁豆腐。
  耿照不是头一回见她赤身露体,但却是最淫冶动人、充满兴致的一次,舍不得她又恢复成那股公事公办的清冷神气,轻轻将她拉倒,仍教女郎趴在腹间。
  苏合熏也未抵抗,慵懒地趴了回去,随手捋着滚烫的怒龙杵,说话间温湿如兰的吐气呵在柱上,滋味难以言说。
  「你的右手好了 ?」察觉适才男儿将她拉倒时用的不是左手,那种强而有力的握持透过温暖的掌心,将力量与欲望悉数传到了她雪嫩的臂儿间,女郎淡然的语气间透着一丝惊喜宽慰,彷佛所有辛苦都有了报偿。
  「嗯,多谢妳啦,苏姑娘。」耿照枕着左臂,高举右掌活动着,忍不住问:
  「我昏迷了多久?妳帮……帮我弄了几回?」还没说完龙杵便弹动起来,似乎想象苏合熏为自己轻启朱唇、美美地噙着龙首的模样,令他格外兴奋。苏合熏毕竟是天罗香出身,也不觉尴尬,歪着小脑袋想了想,蹙眉道:
  「超过两个时辰啦,我是瞧外头的月眉推算,并未细量。枯泽血照的力量十分惊人,我怕你身子承受不住,一开始便没敢停手,来不及算,不过十几二十次总是有的。」耿照暗暗咋舌。苏合熏不会无端说谎骗人,于此也无信口开河的必要,但他不但毫无虚乏之感,欲念还隐隐勃兴,须以定力压抑,才不致将苏合熏按倒,尽情需索。
  「还好没……没侵犯了妳的身子。」他耸了耸肩,不知怎的心里却有些遗憾似的。「枯泽血蛣的精元之力强悍如斯,实是骇人听闻。」苏合熏淡淡一笑。
  「哪有这种好事?弄出阳精只是发泄余元,但你身上的变化实在是快得惊人,光是发泄已然不及,须以女子的元阴调和,才能勉强持衡。我若是再犹豫片刻,你便要被血照余元鼓爆身子啦。」滑腻酥绵的小手在他股间囊底一抹,举起一片令人怵目惊心的淋漓娇红。
  耿照心头一凛,才发现身下的泉水染着淡淡桃红,初醒时以为是灯映所致,此刻才赫然醒悟,竟是苏合熏的处子元红。
  须知血照精元改变他的身体时,肌肤表面烫如炙炭,要将这样的龙杵纳入娇嫩的膣里,本就是桩酷刑,更别提耿照失神之际胡乱冲撞,将带给她多大的苦楚。这片淡如染樱的绯红泉水,正是女郎饱受折磨的斑斑历证。
  耿照满腔绮念被浇了头冷水,心疼起来,苏合熏却抢先笑道:「这有什么?你以为流血的只有我而已么?」耿照听得一怔,想象龙杵被她捋得破皮渗红的凄惨模样,「噗哧」一声,忍不住哈哈大笑,心情轻松了许多。
  苏合熏说的是实话。当时十万火急,为排除凶猛溢出的血照余元,根本顾不得停手暂歇,所幸吸取了血照精华的耿照,自体疗愈的速度数倍、乃至十倍于常人,要是换了别人,此刻恐怕只余一条软烂的血龙杵了。
  除了鲜血之外,他的玄阳精华也有相似的奇效。苏合熏头一回将龙杵纳入花径中,痛得几欲晕厥,耿照本能的耸动力量既强又猛,更别提那可怕的红热;苏合熏咬牙撑到他泄了身,从未受过男人的嫩膣已受重创。
  她边懊恼自己的鲁莽冒进,间接害了耿照,一边勉力撑持,欲继续用手为他排出余元,片刻忽觉膣里的疼痛大为减轻,原本糜烂如雨打山茶、不住汩汩溢血的花唇也不再渗红,才发觉男儿的元阳有疗伤之效。
  姥姥曾经说过,师祖婆婆的血能解毒疗创、增补他人元气,耿照吃下的是比血照更强大的照中之王「枯泽血蛣」,有此异能,也丝毫不奇怪。至此苏合熏再不怀疑,对她来说若只须忍耐痛楚而已,那也相当于是百无禁忌了 ,尽力帮耿照排除余元,体力不继时便直接将阳精吞落,复得元气,一路撑持至今,非但未显委靡,反而容光焕发,更添丽色。
  耿照对这些毫无印象,心中遗憾更甚,不敢叹出气来,无奈笑道:「这么一来我岂不成了药人?以后有什么跌打损伤,大伙儿便来刺我的血,当药吞服,好得比什么都快。」苏合熏道:「取精也行啊,效果更好。要我才不想喝血。」耿照头颈发热,忽觉有些异样,本想偷瞧她说这话的神气,不料苏合熏娇躯一翻,敏捷地跨坐在他腰上,耿照只觉龙杵之上压着两瓣黏腻湿润,连娇脂的精巧形状似都能二感受,怒龙更加硬烫,蠢蠢欲动。
  「苏姑娘,妳I」「我算救了你,是不是?」「没错。」耿照正色道:「我嘴笨不太会说话,但妳明白我心中感激。若没有妳,我已扎扎实实死上两回,苍天可鉴,我一定会报答妳的。」「你报答的机会来了。」苏合熏手按他的胸膛,高高在上的姿态很符合她一贯清冷的形象,耿照却猜不出她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你为我做两件事,就算是还了我的恩情。」耿照本非斤斤计较、鸡肠小肚的脾性,并不觉她急功近利,既决心报恩,能立即偿还,岂非大家都方便?笑道:「苏姑娘尽管说,我做得到的一定答应妳。」「首先,枯泽血照算是我们一起发现,原该一人一半,才算公平。不过你吃了牠我也欢喜,公平什么的,也就不重要了。」苏合熏帅气地做了开场白,见身下男儿瞠目结舌,毫无感激涕零的模样,蹙眉道:
  「……你那是什么表情?有不满要说啊。」「咳咳,没有……没有不满。完全没有。」「很好。虽然排出余元时,每口阳精我都吞了下去……」见耿照目光狐疑,投向自己的颈颔胸口,难得小脸微红,正色道:「有时你射得太多太猛,都能噎死人了,可不是我浪费。别打岔。
  「虽排出余元时,阳精我都吞了,但还有更好的法子,能让我得到枯泽血照的力量。我听姥姥说你在幼玉体内种阳丹的手法,与天罗采心诀有异曲同工之妙,用于双修事半功倍。你现在精元充沛,让我采你一次,不会有什么损伤,可助我于体内结成血照之丹。你愿意么?」耿照几乎没有考虑,点了点头。
  「这个容易。」苏合熏也不认为他会拒绝。正要再说,忽有些脸红,定了定神,一本正经道:「第二,我们天罗香的女子,不拘泥嫁娶或贞洁的问题,我不会跟你说给你处子元红,便要你怎的;不管给谁,都是心里愿意,再说旁的,也只是骗人。我没想过骗你。」耿照知天罗香习性,却感激她如此坦白。「苏姑娘,谢谢妳。妳知我说不了什么海誓山盟,说了妳也不信,但我一生都记得妳,当妳是最好的朋友。」苏合熏摇了摇头。「你还没听我说完第二件。」「嗯,是什么呢?」「我本来打算一生守贞,在禁道里老去,反正世上没人记挂我,我也不知要记挂谁。这应该是老天爷的意思,是祂将我生成了这样。姥姥说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去地底。」耿照心头一揪,本想握她的手,却觉这样既污辱了她,也污辱了她的背负与坚强,犹豫之间,手掌便再伸不出去。苏合熏恍若未觉,明明注视着他,却像是跟自己说话,轻道:
  「我常想,若有天给了男人,我便能挂念他,假装他也挂念我,这样我便不是一个人了。但,我不能挂念你,你心里有染姑娘,那叫阿缨的小姑娘也欢喜你,我瞧幼玉望着你的神气,同方护法一个样,估计一生忘不了你啦。你心上忒多人,也在忒多女子心上,我的元红,不能给你这样的人。」耿照听得有些怔傻,见苏合熏淡然一笑,微蹙愁眉,以前所未有的温柔口气轻道:
  「一会儿你夺我元红时,要假装自己是另一个人。心上不能有染姑娘、阿缨或幼玉她们,没有我也无妨的,空空的就好。这样,我就能假装世上有一个人,在这之后是挂念我的。这就是我的第二个要求。」耿照低道:「我会一生挂念妳,苏I」「姥姥叫我熏儿。」苏合熏果决地打断他,一边极力掩饰着羞赧和不自在。耿照正欲起身搂她,忽觉不对。「苏……熏儿,不好意思,我一时改不了口。妳为我排出余元时,我们已经……过了,岂能再夺妳元红一次?」苏合熏清冷的雪靥掠过一抹复杂神色,似混合了害羞、无奈、狡黠,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清清嗓子,板起俏脸道:「我吃了你的阳精,伤口好得飞快,每回和你……那样,弄……弄破的地方又好了 ,我猜你现在进来,它还是好好的你笑什么?痛也痛死人啦!」
  第百六十折落红纷纷,更化春泥

  橙金晕芒如栀实般的水精壁灯下,两具裸程的胴体正上下交迭着。
  耿照结实的胸膛覆着女郎洁白修长的娇躯,自底下环抱她肩颈的右肘支撑着身体,以免压坏了她,左掌抚上尖翘浑圆的乳房,揉捏得她脸泛潮红,双眼紧闭,樱桃小口不住开歙,柔润的唇片下微露贝齿,配合急促的呼吸,吐出芝兰般的湿热香息,竟无一霎是闭合的。
  他这才发现,苏合熏的身体极是敏感。
  光是揉捏胸乳,便能为她带来极大的快感,尽管显而易见的紧张使娇躯绷得有些僵直,逐渐升高的体温却掩不住她的迷乱,面颊胸口等肌肤薄处,接连泛起大片桃花似的艳丽娇红,充分激起了男儿的成就感和占有欲。
  她不仅胸脯形状精致超凡,手感更软得难以言喻,明明是小巧玲珑,仅以指腹虚掐些个、甚至毋须碰实,便遽晃如水波一般;在指掌之间剧烈变形的程度,毫不逊于熟艳妇人涨满乳汁的巨硕绵乳,再加上红豆大小的细润乳头、只比乳头稍大的樱色乳晕,视觉上更显得乳肉丰盈,触感绝佳。
  耿照本想以此做为挑逗的手段,越揉却越舍不得放开,掌中加力,兀自不足,一把掐得细绵雪乳溢出指缝,低头去衔那鲜莓般红嫩柔润、绉折细致的小小乳蒂。
  入口软滑,较之过往诸女,竟有些捉摸不着,舌尖追搅着那点嫩肉,却频频自齿间逸去,多舔片刻便欲融化,不敢啮咬,只能吸吮着绵软的乳房。苏合熏「呜」的拱起腰肢,并腿厮磨,白皙的雪肌上泛起一片娇悚。
  「啊、啊、啊……哈、哈……」她的叫声意外地稚拙,与冷淡的形象全然无法联想在一块儿。
  多数女子在面对情郎、春情激涌之际,依旧抱着矜持,初时不免紧闭双唇,以轻细娇哼宣泄渐燃的欲火。但苏合熏似乎特别难抵催情的手段,耿照稍一搓揉,便难以自制地张开小嘴,尽管极力避免在他面前发出羞人的声音,却怎么也阖不上,唇瓣轻颤的模样既媚惑又惹怜,看得男儿欲念勃兴。
  待喉咽里一迸出断断续续的娇吟,便再难遏抑,女郎死了心似的叫唤起来,娇细的鼻音抛颤,大口大口吐着香息。
  耿照以舌尖代替手指,捻、弹、拨、点,弄得一枚薄膜水囊似的娇细玉乳不住颤晃,空出的右手,沿着她细薄的腰肢、平坦的小腹一路往下摸。苏合熏浑身上下无一丝余赘,摸得出肌束起伏的线条,想到她敏捷的动作、强有力的殴击,自是半点也不奇怪。
  然而一路抚去,耿照只觉指触轻软,毫无肌团的刚硬之感,只能认为她生就一副水一般的身子骨,无论如何锻炼,皆无法夺去这份诱人酥绵,非惟腰乳臀股,周身无一处不是如此,连肌肤上的悚栗都能摸将出来。
  「熏儿……」他抬起头,苏合熏但觉乳上逼人欲死的快美一断,才欲喘息,蓦地耳蜗里磁酥酥一颤,男儿刺硬的胡渣、湿热的温息接连袭上颈侧,弄得她腰弓扳起,忽然捉住男儿之手,不停地僵颤着。
  「妳冷么?」耿照本就担心她受寒,见状紧了紧臂膀,将女郎贴搂严实,想起她老挂在嘴上的笑话,趁机取笑:「觉得夜露湿冷的话,我可以用那门内功把妳烘干……」苏合熏没搭理他,死死抓着他的腕子,拱起的小腹紧贴着少年结实粗壮的臂膀一阵激颤,耿照只觉滑若敷粉,贴肉一厮磨,连纤细的汗茸似都清晰可辨,触感妙不可言,可惜被她的指甲掐得痛极,暗忖:「笑话不好,最多就是不笑了,犯得着么?」苏合熏「啊啊啊」地昂颈一阵,突然回神,略阖起大张的小嘴,低喘道:
  「不……不是冷。是……哈、哈……是我丢……丢了……」雪靥酡红,娇吁不止,也不知是剧烈的快美或高潮后的疲惫所致。耿照料不到她如此易感,轻轻挣开握持,顺势往下一摸,果然女郎腿间春潮泛滥,宛若决堤,丰沛的程度,绵股下竟积溢了小小一洼蜜泉,连耿照身侧都温湿一片。
  这样敏感的体质,直是前所未见。耿照都搞不清是爱抚乳房,或耳边呵气让她泄的身,总之不是笑话不好,赶紧把握机会再来一次:「妳都这么湿啦,一定很冷罢?我可以用那门内功把妳I」「……这种事情,不是越湿越好么?」苏合熏泛红未褪,兀自轻喘,闻言略显迷蒙的星眸一瞇,投来两道锐利的眼神。「哈、哈……再……再说了,你……你不让我说烘衣的事,你……你自己怎又说?」这当然是耿照不对。他哑口无言,突然「噗」的一声,笑了起来。
  「咱们若在这时拌嘴,回忆起来肯定是独一无二的了。谁做这种傻事啊!」苏合熏却一边对抗着高潮的余韵, 一边认真思索起来,似被那句「独一无二的回忆」所吸引。耿照见她娇慵微倦的眸中掠过一抹兴致勃勃似的光华,惊出一背冷汗,翻身将女郎按在地上,把幼细的双腕摁在散发耳畔,苏合熏起伏的玉乳不住顶压着他的胸肌,光摩擦尖端便令她喘息渐促,起伏更剧。
  「你……啊……要、要做……啊、啊……做什么?」「我们没空拌嘴了,熏儿。」耿照坏坏一笑,嘴唇凑近她绷颤欲避、微透青络的白皙颈侧,轻轻啮咬。「我现下……要来欺负妳啦。」女郎失控的娇吟与喘息,回荡在空荡荡的石室里。
  仅以耳闻,怕以为此间正进行着极其激烈的交媾,但耿照仅仅是爱抚、亲吻、搓揉着她娇嫩的胴体,苏合熏在他臂间奋力扭动挣扎,张大的小嘴迸出哭喊般的哀唤呻吟,紧并的修长大腿间不住汩出蜜汁,不知是淫水或汗渍将两人的身体抹得晶亮亮的,铁色纠肌缠裹着温润莹玉,益显香艳淫靡。
  耿照啃吻着她的颈背,单臂环过饱满酥盈的玉乳,无论臂间压着的或手里掐揉的,全都软得不可思议,能满满捏成一掌细绵,只比鲜酪稍硬,似勉强维持形状,未化沃浆流去;另一手则探入她并紧的大腿间,指尖刨刮她湿腻的花唇,挖得女郎屈膝拱背,薄薄的雪股剧烈抽搐着,姣好的足趾蜷拱如弓,下一霎又箕张开来,伴随着哭泣般的呻吟。
  男儿只觉她毫无保留,美好的身子全然向自己开放,在欲海中无助漂流几乎灭顶,那种「完全拥有她、谁也抢不走」的满足感难以言喻,欲念陡炽,身子一翻,压着女郎汗湿的背门,胀大的滚烫龙首自股瓣间悍然而入,挤开泥泞一片的黏闭花唇,一分、一分地插进去。
  不知是翘高雪臀、紧并大腿的姿势使然,抑或她天生异于常人,苏合熏的无瑕之证并非是一枚又紧又窄、触感坚韧的小肉圈圈,而是如薄膜一般,阻绝之感分外明晰。耿照欲念正炽,理智不过一霎间略微闪现,旋即继续深入,硬生生地捅破了她,裹着急遽涌现的温腻液感一插到底,肉鞘中绞束至极的紧迫感甚至令他觉得有些疼痛,美美地仰头吐息,感受着杵茎上一搐一搐持续收缩着的强大压力。
  苏合熏缩颈剧颤着,指尖几乎掐进地面的青砖缝间,却在贞节被破的一剎那间寂然无声,彷佛随着绷紧至极的娇躯,连声带也被拉薄到了最极处。
  耿照吐出一 口长气,双掌掐着她那两瓣绵软浑圆、棉花一般的屁股蛋,指尖深深陷进股肉中,却彷佛掐不到底,龙杵所在虽紧迫异常,彷佛硬套进了 一双不合脚的软革靴子里,然而出乎意料的丰沛液感,却让抽插远比想象中更为滑顺,爽利且紧,滋味难以言喻。
  男儿祟动片刻,苏合熏雪颈一颤,侧过螓首,难以克制地张嘴低唤,发声的频率与撞击雪股的节奏完全重合,她敏感到不得不忠实地反馈每一度深入,像是一具被弹奏着的乐器,随着少年越来越凶猛的抽插,女郎的呻吟短促而急切,甚至来不及连成长音,也无法说话,每一下都像被顶得吐出一个单音,旋又被下一个盖过,恍若最原始的野兽交媾,不容缠绵低语,阳物的进出与摄食、狩猎相仿,抵着生死边缘激发潜能,诱出无比凶猛的生命之力I「啊、啊、啊、啊……哈、哈……啊、啊、啊、啊、啊、啊……」耿照精力旺盛,便要持续一个时辰恐怕也毫无问题,然而女郎翘臀下腰、上身被干得渐渐撑起,不住摇头哭喊的模样,令欲念急遽堆栈;不断用力摆动的熊腰、奋力撞击着雪股的下体,以及挤溢喷溅的汗水淫蜜,使欢愉压缩膨胀,奸淫雌兽般的占有欲和成就感更骇人地推波助澜着。
  已是风月老手的少年宛若初次行房,根本匀不出心思变换体位,双手像是被她柔嫩到了极点的股瓣吸住了似的,只能不住将那蜜瓜大小的浑圆翘臀往身下摁,阳具已插进蜜膣的最深处仍嫌不足,直要将她串顶起来,抱着奋力往后扯。
  女郎被抱得屈膝跪起,如牝犬般双手着地,两条细直美腿大大分开,膣里强烈的刨挖快感令她蛇腰乱扭,忍不住回过臂儿欲拒欲攀,却被少年一把拽过,扯得她纤薄的上半身猛然昂起,两颗晃荡不休的玲珑乳球,被他粗暴地榄臂箍住,压挤变形,撑胀着蜜膣的粗大阳物易前后撞击为向上顶刺,进出之间,水煮蛋大小的龙首根部绉折,擦刮着玉户顶端勃挺如婴指的细小肉芽;苏合熏只觉眼前一白,摇着浓发哭叫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耿照被剧烈收缩的阴道箍得又疼又美,女郎几欲疯狂的反应更是催情已极,他感觉阴茎还在持续胀大,不知是泄意所致,还是她抽搐得太过厉害,浆腻的玉户里像要被捣烂了似的,发出淫靡的唧唧声响。
  这样激烈的侵犯快感他平生从未有过,欲望的浓度也是,耿照甚至生出一股错觉:以这般撞击生命的剧烈程度,似乎在浓精爆出马眼的一瞬间,便足以令女郎怀上骨肉-这念头才一掠过脑海,他就忍不住握着女郎的双臂往后一坐,杵尖迎着势子向上一顶,似乎戳入了 一处深中之深,比花心还要在里面似的,无数碎珠般的颗粒异样挟着大股稠浆迸出马眼,抽肠也似不住被扯出尿道,无休无止,温水般的黏裹液感转眼间充满了女郎体内,甚至从两人结合处溢出。
  苏合熏短短一、唤、浑身绷紧,无声颤抖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力竭的两人相搂侧倒,迭卧在一地汗水淫蜜当中,偌大的石室里只余粗浓断续的喘息声,犹如两头伤兽。
  即使是失去神智、侵犯了雷冥杳的那一夜,他都不曾有过这种「射出生命」的感觉。随着倏然涌起的疲倦而来的,是难以言喻的心满意足,他轻啄着女郎汗湿的颈背,把鼻端埋进她好闻的湿发里,单臂已习惯了似的环握她的玉乳,还未消软的阳根还牢牢嵌在她的身子深处。
  敏感的苏合熏余韵似乎也比别人更长,泥泞的蜜膣中仍时不时地紧缩一下,如同她始终难平的吁喘。耿照很快便恢复了精神I实际上无论是兴致或体力,女郎始终都令他持于高端II从她沾黏着湿发的颈窝间,欣赏着起伏骄人的曲线,发现适才自己碰过的每一处,全都留下动人的绯樱潮红,乳间红印宛然,似可追索出蹂躏的轨迹,阳物陡又昂扬起来。
  然后他才看到了她紧闭的腿心。
  雪白如玉的大腿上,沾着令人怵目惊心的鲜红。耿照心头微凛,微微撑起了半身,赫见她的股间、自己的小腹上全是血渍,方才一心攀上巅顶,又在水精壁灯的金红灯芒掩映之下,未能注意;此际一见,才知她流忒多处子血,不由心疼起来,搂着女郎柔声呵疼:
  「是不是疼得厉害?熏儿,苦了妳啦。」苏合熏勉力调匀气息,摇了摇头。「不苦,疼……疼些好。太……太舒服了,也很辛苦。」耿照蓦然省觉:快美过甚,对女孩儿来说,反而成了苦事,非是人人都喜欢的。以她身子之易感,在破身之前的一连串狎戏,怕是只美自己,却苦了佳人,更加过意不去,紧了紧臂膀,低道:「对不起,熏儿。都是我不好。」苏合熏轻轻摇头,片刻才道:「没有不好。挺舒服的,我……没有不喜欢。」最末一句声如蚊蚋,却连颈背都羞红了。耿照细细品味着她动人的羞意与温顺,难想象两人最初照面,自己差点死于她的一轮快拳之下;那个面冷心热的苏合熏,这个曲意顺从的也是。不禁耸肩一笑:
  「妳打我那时,有没想过我俩有一天会这样?」「早知如此,当时应该多打你两拳。」苏合熏粉颈轻晃,牵得柔丝飘舞,形状姣好的腮帮骨动了、一动,似是抿唇忍笑。耿照闭目想象她的笑颜,忽觉生命美好,历劫至今,初次有了实实在在活着的感觉。
  「妳……帮我之时,也流这么多血么?」「差不多。」她弯翘的睫尖微颤些个。这该是蹙眉的时候了,耿照猜想。「我不很怕疼的。不过头一回反而没这么多血,第二回、第三回……不知怎么了,越到后头越疼痛,血都把池水染出红渍来啦。要不是我吃了你那含有血照精元的阳精,收口极快,光流血都能流死I」忽然闭口 ,转过头来。
  耿照比她稍快一些,已然猜到其中蹊跷。
  苏合熏那处本较寻常女子坚韧,大量服食阳精后受益于血照精元,创口不但自行修补完成,还补益增强,便如耿照全身伤势复原一般。此于疗伤本是妙极,只是苦了须反复破瓜的苏合熏。
  「你……还敢笑!」她气死了,美眸圆瞠,要不是余韵还未全褪,身子软绵绵地使不上力,恨不得捶他几拳。这厮还敢嘻皮笑脸!
  适才心底涌起的一缕羞涩柔情,顿时烟消,正想狠狠酸他几句,忽觉膣中一阵异样,那凶恶的肉棍胀如柱头一般,本已将她塞得满极,此际更像要将她串顶起来似的,挤抑得紧,忍不住张嘴微颤,勉强抑住呻吟,尖声道:「你……你别使坏!
  我还……还没同你……啊啊……别、别再变大啦……轻……轻点儿……」耿照是听了她夹杂轻喘的急唤才变大的,心中颇冤,但交合处的确有些异样。
  他唯恐再弄伤她,虽没将龙杵拔出,却未放任欲念漫流,然而根部那种紧迫的感觉却明显增强,他本以为是女郎情动,听得叫唤,才知并不是她;灵思倏转,登时了然于心。
  「熏儿,」他忍着笑免得挨揍,当然心中也不无歉咎,正色道:「我精血中所带血照精元,愈体奇效能持续多久?是时间过了便即恢复,抑或一生皆是如此?」苏合熏一怔,注意力被转了开去,本能地回答问题。「血为身之本。血照精元既改变你的身子,血就一直是这样了。阳精之效则是身体尚未转化完成、余元溢出所致,既已不再溢元, 一段时间之后自然回复旧观,否则你我何必双修^」忽然闭上小嘴,定定望着他,俏脸阴沉。
  「我刚刚忍耐不住,射在里头……」耿照本想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想想苏合熏可不好欺\还是坦白为上,歉然道:「我猜想妳那儿……开始复原了。我若拔将出来,怕一会儿便尽复旧观,而后再进,妳又得多吃苦头。」苏合熏听他说「而后再进」,小脸一红,不知怎的蜜膣里更腻滑许多,隐隐要丢,所幸周身潮红尚未全褪,脸臊并不明显,忙一拢湿发掩住红热的耳朵,板着俏脸道:
  「谁……谁要让你进去了?快……啊、啊……快拿出来!」也不知是因为懊恼或身子敏感,语中隐带哭音,蹙着眉头苦抑小嘴开歙的本能。
  耿照想起她在欢好之时,总身不由己浮露的泣容,还有她老是蹙起的眉头、意外温顺地承受他粗暴的侵犯……忽明白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苏合熏从来都不是温柔和顺的性子。因此她的拳头使得比兵械好,用冷面掩藏热心。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已放弃自己、放弃人生,认命似的,决定在暗无天日的地底度过一生;相较于她霜凛孤华、并不倚赖任何人的卓尔身姿,这样的绝望便像是顺从了生命里的一切。
  他无法将她带出禁道。他生命里已经有太多女子,于此温情一动,慨然许诺将另一个人的生命扛上肩头,不过自欺欺人罢了,日后才发现做不到或做不好,此际的善良并不能稍减罪孽。过去耿照并不知晓,有时并不以为,但在半琴天宫的大堂之上,他算明白了这个道理。
  他能为苏合熏做的,是为她好好完成这个,许是她未及双十的人生迄今、唯一出于己身意志的选择和决定。耿照将勃挺的怒龙拔了出来,光这么贴肉一刮,苏合熏便汩出大把淫蜜,昂颈酥颤着;男儿却将她翻成仰躺姿态,大大分开她的细长美腿,就着落红蜜汁重新深入,直没至底。
  女郎逐渐愈合的贞节象征,又再度被他狠狠捅破,疼痛约略中和了剧烈的擦刮贯入,不再一味向上堆栈快感,苏合熏「啊」的一声仰头拱腰,叫声却出乎意料地扬颤虚渺,透着一丝娇媚愉悦,荡人心魄。
  「熏儿……」他俯视着身下美丽的冰山美人,感觉她正寸寸融化,蜜膣里的灼热、黏腻,绞扭蠕动之甚,比他所知任何一名女子都要热情澎湃,一点都不冰冷。「我不但要再干妳一回,这回同样要射在里面,妳要把它通通留在身子里,一滴都不许漏。」少年的口吻虽温柔,却带着前所未见的霸气决绝,苏合熏痴痴望着他,忘了抑制小嘴,随着急遽起伏的酥胸,不由自主地轻喘开歙着。「教我双修心诀的人说,要使这门功法达到最大的效果,唯一的秘诀,就是欢好时眼里、心里只有这个人,像要与之孕育骨肉一般,把身心都交给对方。
  「我会为妳这样做。我会用尽我所知的,来取悦妳、满足妳,让妳成为世上最快乐的女人,然后在妳身子里留下印记,此生它只属于妳,谁也拾夺不去。在此之前,我会不停干妳,不断射在里面,血照精元给我多少力量,我将全用在妳身上,直到妳身子里,留下我的东西为止。明白了么?」苏合熏随着他说话时的震动,一个字、一个字地抽搐着,喘息着,用敏感的娇躯去体会他话里的含意,然后以更激烈、全然不受控制的缩紧回应他,直到欲念溢满她迷蒙的星眸,才以销魂的气声吐出两字:
  「……快来丨‘」这一夜似乎过得特别快。
  虽说溢元作用于阳精的效果理当渐渐消褪,然而,在耿照不知第几次痛痛快快射了她一膣之后,两人紧搂着暂歇片刻,还未拔出,那血肉愈合的奇异紧迫又再度出现。
  苏合熏体内的血照阳丹早已种妥,耿照在历经碧火神功与鼎天剑脉双双突破之后,对力量掌控之精准甚至超越了「发在意先」,已至「蜗角极争」的境界,绝不超用一分余赘,便是无心一挥,亦都是恰到好处。
  否则,以他经血照精元改造完成的强大新躯,与阳丹未成的苏合熏抵死缠绵,虽说两人均得枯泽血照的好处,毕竟强弱悬殊,若非这精确使力的「蜗角极争」,无论如何动情都无失控之虞,女郎早已遭受重创,乃至性命垂危。
  耿照放心与她媾合,两人极尽缱绻,情意深浓,阳丹得饱含血照精元的补人玄阳一遍又一遍浇灌,一夜便已隐约成形,下半夜的欢好纯粹是取乐。苏合熏并不惧怕疼痛,敏感的身子经男儿开发,迅速掌握了控制快感的诀窍,尤爱「观音坐莲」的体位,不惟纤腰如钢片般强韧,更因女子上位易于控制交合的角度深浅,避免男儿一味癫狂,令快感转成了痛苦。
  末一回,便是结束在两人环抱迭坐、阳物插至膣底,苏合熏自抓了他双手按上雪股,摇着翘臀愈研花心,在龙首暴胀、饱含血绍精元的浓浆喷出之际,女郎亦丢得死去活来,娇娇地趴在他胸膛上喘息,双眸紧闭檀口轻歙,雪靥上一片酡红,明艳不可方物。
  石室外鱼肚浮白,满室壁灯渐失华采,若非软玉在怀,触感鲜润,被体温蒸腾飘散的肌肤香泽、自蜜膣里刨出的淫麝气味仍浮挹于鼻端,这一切便似一个荒唐的春梦,半点也不真切。
  耿照一身烈汗,被她尖尖指甲抓破的血痕转眼即消,只余一缕淡淡红渗,融于汗中,血照精元令他不知「疲惫」为何物,枕着肌肉贲起的古铜色手臂,直勾勾地空望着同样刻满天佛图字的石室穹顶发呆。骤然从美梦中醒来的空虚感,或许就是这样罢?
  胸膛上忽有些搔痒,却是苏合熏以指尖轻轻划着,有些闷湿的嗓音从湿发中透出,虽比印象里黏腻些,仍旧是那个清冷脆利、冰玉一般的苏合熏。这令少年没来由地安心起来,彷佛一切都还在常轨上,并未因梦醒而易改。
  「你知道,林采茵为什么这样恨我么?」「妳居然还知道啊。」这简直是奇闻。耿照都快吓傻了。
  「通州老面。」苏合熏倒是没同他一般见识。从胸肌上浓睫轻刷的酥痒判断,她应该只是皱了皱眉头,就跟往常一样。
  「什么通州老面?」耿照一头雾水。
  「林采茵老家在通州。她小时候白白胖胖的,动作很不灵光,学什么都慢些,唯一会的就是哭。」苏合熏轻声道:「我给她取的绰号。以前不觉得怎么,现下想想,说不定那时她便偷偷恨上我了。」妳自己也知道啊。「没想到妳小时候这样坏。」「我又不是对她一个坏。」这没什么好夸耀的啊,完全没有澄清或解释到任何事!「我给所有人都取绰号。大家挺喜欢似的,听到别人的绰号,全都笑得很开心啊。」这不招报应都没天理了I耿照灵机一动,笑咪咪问:
  「那姥姥的绰号是什么?」「等你死了我再告诉你。」苏合熏坐起身来,藕臂环住有着完美泪滴型的尖翘美乳,眸中掠过一抹狡黠,还有一丝丝难以察1的得意,上下打量了他老半天,宣布道:「晾衣竿。」「晾衣竿?」耿照指着自己的鼻子,突然会过意来,害羞道:「虽然我是常被说又粗又长啦,但妳取这绰号忒也露骨,在外头突然被妳这么一叫,我会很不好意思I哎唷!妳干嘛打人……哎唷哎唷!」苏合熏红着小脸瞪他一眼,冷冷道:「因为你有一门烘干衣服很好用的内功,我还在你身上烘过衣服。就叫『晾衣竿』。」拍板定案,不容上诉。她若没被姥姥送去禁道,眼下可能已是天罗香的问题人物,耿照心想,忍不住叹口气。
  苏合熏盈盈起身,一双妙目在四壁间不住巡梭,忽往墙上掀了几掀,墙后喀喀作响,引道另一头突然涌出酸泉水来,将池底积浅的粉樱色狼藉,一股脑儿地冲了出去。「按下旁边这块方砖,」苏合熏向他解释:「则能自石室内闭起闸门,要开启的话便两块齐按。知枯泽血照是能放出的之后,有些看不懂的意思,忽然就能明白啦。」边掬水将身子洗净,利落地穿上了衣服。
  耿照闻言一凛,指着刻有血照图腾的那面墙。
  「那墙之后,可有通道一类?」苏合熏回过头来,盈盈一笑。
  「有。你整理好了,咱们瞧瞧去。」0 00鬼先生再度出现于天宫顶层的广间里,已是数日后之事。
  蜓狩云见他春风满面,料此人得意时难掩其心思,他要找的什么龙皇祭殿,肯定有了眉目。
  在教门流传的古籍中,她从未见过「龙皇祭殿」一说,谷内便真有这么一处地方,在天罗香也另有别名。蜓狩云对「龙皇」的冠称十分介怀,七玄中人不轻易提及龙皇或真龙,凡有冠者,必非凡物。
  若冷炉谷真有座龙皇时代的遗址,便是继太祖残拳、虎帅遗刻之后,天罗香手中第三件有不如无、令人扼腕的至宝。抵狩云掌理教门多年,实无法接受自己再一次与宝物擦肩而过,而丝毫无益于天罗香之再兴。
  「托长老之福〃祭殿我已找到啦。」鬼先生一扬剑眉,振衣落座。「黑蜘蛛有问必答,决计不会说谎。若连她们也不知冷炉谷有此殿宇,那必是建筑在黑蜘蛛无法接近之处。而长老自承不知,我亦丝毫不疑,两相对照,只消在一处天罗香与黑蜘蛛都不会靠近的地方下功夫,答案便呼之欲出。」蛆狩云心中微动,虽不知他所说是真是假,却与自己的猜测若合符节,面上不露声色,轻抚琴几道:「恭喜门主了。我乃囚首丧面、锢桂之身,未敢居功。」鬼先生怡然道:「耶,长老此说,是怨我慢怠啦。能找出祭殿所在,实乃长老教我,半点没假,没有长老指引明路,祭殿绝难出土 ?表谢忱,我特地前来邀请长老,与我一道,入殿初探。未知长老意下如何?」抵狩云低垂眼睑,轻抚琴几道:「承蒙门主青眼,若还说个『不』字,岂非太不识相?只怕我老眼昏花步履蹒跚,祭殿中若有机关,徒然拖累门主罢了。于此一节,门主不可不慎。」鬼先生哪里会不懂她言外之意?哈哈一笑,扣指轻弹,嗤嗤两声破风劲响,蛆狩云身子微晃,袅娜起身,略微活动腕臂,虽不比过往金履华服,依旧风姿优雅,气度雍容,显是解开了功力禁制,经脉穴道俱已通畅无阻。「长老请。」蛆狩云小步迈出,见榻上盈幼玉投来焦急企盼的眼神,轻咳两声,淡然道:
  「老身尚有一事,门主容禀。孟庭殊虽失了纯阴之体,终生进境有限,毕竟是教门培育的人才,尚有用得之处。交与卑鄙龌龊、亡命绿林之徒蹂躏,非惟浪费,更有伤门主体面。还望门主三思。」那诸凤埼厚着脸皮住在孟庭殊房里,日夜奸淫、逞其兽欲不说,这两天约莫是玩腻了,想翻新花样,召来几名锦带心腹,每人各拥一名从外四部里霸来的美妇,许是仗了「凤爷」的势头,几人在房中喝酒吃菜,玩那大被同眠的把戏,交换女子取乐,孟庭殊相貌最美、身份最高,人人都想一亲芳泽,又被奸淫数次,早已失了挣扎哭喊的气力。
  那些绿林粗汉把式之下流、心思之不堪,连听都觉恶心难受,盈幼玉知她生性爱洁,气傲心高,不敢想象她受着何等折磨,只能寄望姥姥,尽力拯救。
  鬼先生并不意外,笑道:「长老放心,今儿一早趁着凤爷酒醉未醒,我已着人将孟代使移出房间,好生梳洗安顿,若非我这几日忙着发掘遗址,破解机关,早该想到还有这码事,连累孟代使受了几日苦,我也颇有些过意不去。」望了盈幼玉一眼,笑顾抵狩云:
  「我解开长老禁制,是因为信任长老。若有什么差池,凤爷醒后不见了心爱的小玩意,专来隔邻找寻,我要是没来得及处置,这位盈姑娘美貌更甚,又是守身如玉的黄花大闺女,莫要乐坏了凤爷。」昨儿那些绿林豪士喝到兴致高昂时,本有人提议要来隔壁瞧瞧盈幼玉,似听仆妇们说盈姑娘更美,如教门中的凤凰一般,不知剥光了与孟庭殊摆在一处,哪个穴儿更浪更爽人?
  同席诸人无不纷纷起哄,最后是诸凤埼冷着脸撂下一句「谁敢造次」,豪士们才打消了念头。却不知「凤爷」酒醒后不见了怀中美人,还能不能将主人的话放在心里,坚持不来瞧瞧隔壁的盈姑娘?
  蛆狩云听懂了他话里的裹胁之意,眉目不动,只对盈幼玉道:「我就回来。」不疾不徐,优雅地步出房门,随鬼先生而去。
  这一路景物依旧,连洒扫庭除的仆妇婢女等都没什么大变化,一切恍然如昔,差别只在于少数被严密监控、得以在外头走动做事的内四部教使们,一见蛆狩云行来,无不忍着哽咽,轻唤道:「姥……姥姥!」暗自垂泪。抵狩云只点了点头,没
  说什么。
  「长老心硬如铁,做了忒多伤天害理之事,这些女孩儿仍向着长老,长老的手段,可见一斑。」走在前头的鬼先生耸肩笑道:「我一直想向长老请教,怎教她们也对我死心塌地的。起码我对向着我的人,一贯是爱护有加,决计不会轻易牺牲,当作弃子一般。」「这种显而易见的谎话,我可以陪门主说到没瘾为止。」蛆狩云慢条斯理道:
  「只是我一向不怎么习惯浪费时间,若有不熟练处,门主切莫见怪。」鬼先生哈哈大笑。
  「长老似乎不怎么待见我啊!」「我老了,门主。和你不同,没有大把的时间,说话做事只能直接一些。」蛆狩云道:「今日你若倾狐异一门,来我冷炉谷奸淫烧杀,我便不同你浪费唇舌;面对畜生,说了也是甶说。」「原来在长老心中,」鬼先生笑道:「我还不算是畜生。」蜓狩云看透了应付他最好的方法,就是别随他插科打哗的表演癖起舞,续道:
  「你藏着狐异门的兵力,只派这些绿林豪士打头阵送死,不是顾念汝父旧情,而是为了留住根本。无七玄,七玄之主要来做甚?
  「人就是七玄。游尸门死得只剩三尸了,但你不能找来三个武功更强的好手,便取三尸而代之,这样你或能弄出一个帮会、一群打手,四处横行,却得不到七玄真正的精髓。你对七玄古籍的案头工夫远超过我,放眼东洲五道,可能找不到更渊博精深之人,但我也不是天罗香,我交给你的古本手札也不算是,须得将这些通通合于一处,才是对七玄之主有用的天罗香,其中也包括你轻易送去供人淫乐的稚弱少女。
  「你说我心硬如铁,我无辩解之意。然而我牺牲有其目的,无论成功或失败,既不是为了游趣,也没有丝毫摆荡犹豫,数十年来皆如此,犹有今日,你能想象自己的下场么?我欲投主,决计不投此插标卖首之徒。」鬼先生默然良久,耸肩笑道:「长老一路行来,可见得几多男子?」抵狩云微微一笑。「门主从善如流,我甚感激。」鬼先生道:「将虎狼之士置于群芳之间,不许摧残,不过是逼人造反罢了。我说过孟庭殊之事是意外,错误既成,那也只好善加利用。我并未将冷炉谷变为任人行淫取乐的妓寨娼寮,长老应见我诚。」「……狐异门中,无有支持门主的长者么?」鬼先生轻声笑了,半晌才道:「志向不同。有人告诉我,人只有一辈子,能做好一件事,也就够了。但我总觉得花一辈子来复仇,似乎太……太奢侈了些,让仇人痛苦的方式有很多,实力够了,要他们怎的便怎的,揉来捏去如面团一般,远比匿于暗处、忍受寂寞,只待一刀了帐要舒服有趣得多。长老以为如何?」抵狩云微笑道:「门主高瞻。」思量着这番话里,有多少是挂饵抛钩,又有多少是平日无人能诉的心底牢骚。
  昔年胤丹书身亡后,人才济济的狐异门中虽有不少威震黑白两道的厉害角色,毕竟难抵七大门派倾力围剿,况且武林中见风使舵之徒本是大数,风旗倏变,原本无关利害的也都盼纷站到了狐异门的对立面,偌大的门派遂被群鲨撕碎,落得惨淡收场。
  当其时,杀死一个有名有号的狐异门好手,是许多江湖小人物赖以迅速成名的快捷方式,哪管什么江湖规矩?使尽各种肮脏手段不说,不少狐异门人死后更被悬尸枭首,乃至公然遭到凌迟剐碎,用以立威,死状无比凄惨。但在这一长串伏法的名单中,独缺胤丹书的妻子、上代门主胤玄的独生爱女胤野。
  祇物寺的鹫峰和尚号称剖腹取子,以初具雏形的新鲜死胎示人,堵了顾挽松等追兵之口,料想胤野被切开了肚子、生生取出胎儿来,这也是足以致命的重创,鹫峰老和尚虽是央土名僧,却没听说有精通外科的本领,要使这般手段救人,恐非倚靠佛法便能成事,咸以为胤野已死;便是未死于东海,拖命到了京城平望,只怕更难以施救。
  然而狐性狡猾,未见尸体,多年来七玄之中始终都有「胤野未死」的声音,鬼先生亮出名号,不过坐实抵狩云心中的猜想罢了,并不如何意外。胤野在嫁与胤丹书之前,可是七玄中锋头最健的魔女,手段之辣,与她的美貌同样卓尔立于尘世之上;这二十几年来集中精力,一意为夫报仇,目无余物,似也合乎她的作派。
  只是她的儿子,有不同的想法罢?抵狩云嘴角微扬,小心翼翼掩饰情绪,以免教他窥破端倪。两人一前一后,越过大半个冷炉谷,来到南侧的迂回山道间,空气中渐能嗅得一丝蛋腐似的异臭,赤褐色的山壁间寸草不生,明显较谷中余处都要更闷热些。
  羊肠小道的尽头没于两片峭壁的交角,从山下难以望见,但蜓狩云很清楚交角后是条长长的岩隧,穿将过去,便到了教门禁地「望天葬」,是历代天罗香首脑处决教中叛徒的刑地,至为不祥。
  ——果然在此。
  老妇人心想。但凡教门出身之人,本能都会避开这一处,即连黑蜘蛛的地下网络也未伸进此间,她却从没想过在此训练熏儿,宁可带她到北山石窟,冒着在黑蜘蛛眼皮子底下的风险,也好过走近这片弥漫死气的秃红山岩。
  鬼先生却未走上山道,而是在寸草不生的赤褐山壁下一转,沿山而行,直至一块矮树掩映、爬满青苔的耸立突岩前,手跨腰间长剑,回头笑道:「长老,便是这儿啦。这块山岩1后,即是龙皇祭殿。」蛆狩云不动声色,余光飞快一扫,见附近地面多有挖掘痕迹,而后才又以砂土回填,不免欲盖弥彰;适才行经的这一大段岩壁之上,依稀可见搭竹架梯的钉痕,显然在这短短几日间,他已遣人做过极其精密的探勘,动手的都不是外行人。
  蛆狩云算不上精通土木机关,亦看得出无论搭架掘地,皆是次序井然,有条不紊,便是蘅儿未曾对天罗香出手,教门之中也无这等人才。看来狐异门这些年在寻找遗迹一事上,确实是煞费苦心,虽隐于暗处、行动不便,倒是颇有积攒,底气甚足。
  「我麾下『秘阁』之中,颇有精通机关术者,我连夜送他们进谷,沿山查探,却只能确定此间山腹中空,确有玄机,至于如何才能进入,他们却说『不妨凿开一探』,气得我差点凿开他的脑袋。后来,居然是擅勘地气的人找到了入口。」鬼先生笑着比划:
  「他们说,山后有地热硫磺,是以此间寸草不生,但光秃只到这片山岩为止,此间草沃,更化春泥,代表地下有水脉经过,是引了他处水来、以推动机关之用。
  能说出这番话来,我已相当满意了,龙皇时代的遗址,我也曾经见过几处,构造之巧令人叹为观止,便是当世大匠亲至,也未必能透彻其理,遑论破解。」蛆狩云微笑。「以门主对龙皇的了解,当世恐无哪名大匠比得上。」鬼先生难掩得意。「其实方法出乎意料地简单。龙皇之殿,须得龙皇开启;寓有天命,何愁帝宫长闭?」语声一落,蓦地轰隆震响,几难稳立。
  山岩间簌簌落尘,比两人还高的巨岩居然平平移开,露出一个丈余高、可容三人并肩而入的岩洞来,洞内壁上,两排血红色的水精壁灯接连往深处亮去,然而,却依旧无法一眼到底,可见这条隧道之深,已至山腹中。
  蛆狩云并未被青年的装神弄鬼唬住。毕竟摸透他的浮夸性格后,遇事先不信七分、再行估量真伪,大抵不会错。老妇人注意到在他「表演」之际,曾一拍腰剑,而那柄金丝嵌缠的乌鞘虽是精心打造,却无法尽掩山岩开启的瞬间,迸出吞鞘口的那一抹流光。
  I龙皇之殿,须龙皇开启。
  他若能以此打开机关,有无可能黑蜘蛛的倒戈……亦于此有关?
  「长老,请。」鬼先生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带笑的得意眼眸,似将老妇人的出神当作了‘迟疑胆怯。蛆狩云定了定神,俯首道:「门主请。」见鬼先生转身而入,曼移莲步,不疾不徐地跟着走了进去。
  「我视长老为自己人,故邀长老与我同行,初探此间。」鬼先生继续以言语笼络。
  抵狩云连陪笑都懒得,然而他接下来的话语,却使老妇人浑身一震,差点停下来。
  「……三日之后,在此地召开的七玄大会上,长老要助我一臂之力,夺下盟主的宝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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